陈星自知冯千钧之意是顾青长得像清河公主一事,于是哭笑不得道“冯大哥,在你心里,我们就这么没眼色么”
冯千钧无奈笑了,摇摇头。项述却道“冯千钧,这就像你做得出来的事,所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星“”
冯千钧却苦笑道“是,我承认,我初认识她那天,一时心意而起,也正因为她长得像清河。”
陈星明白了,说“你别理他,他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记得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来着。”项述忽然道。
陈星马上不作声了,免得项述要挟他身上挂一堆铜钱,绕建康跑三圈。
冯千钧无奈摇头,拈了杯,说“项述,我先敬你一杯,今天真是谢谢了,谢谢啊”
项述终于拈杯,与他相碰,冯千钧又笑道“也敬咱们萍水相逢,在缘分的安排下又见面了。虽然项兄弟总是嫌我烦,也不愿见我来着”
陈星乐不可支,三人碰过杯。
“他不会,”陈星酒意上来了,说,“项述是很好的人呢。”
“闭嘴。”项述道。
冯千钧蓦然大笑起来,又给两人让菜,陈星吃了点便开始上头了,果然这酒后劲大得很,索性趴在案上,拿眼不住瞥项述,又瞥冯千钧,听二人说话。
“青儿原先与谢道韫在朱禁家中学艺,”冯千钧说,“朱禁既是大儒,在江南亦有医仙之名。我在洛阳受了少许皮外伤,回来看病时认识了青儿,于是一见如故。顾家嘛,士族家业大了,勾心斗角的事便常常有。青儿父亲早逝,随娘亲在顾家,总被冷落。我便将她接到家中”
项述道“于是你就欺负孤儿寡母,预备将她迎娶到冯家了。”
冯千钧啼笑皆非道“我仗势欺人么那可未必,对我冯家而言,顾青嫁过来,还是下嫁呢谁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开钱庄的她若想换户人家,建康城里求之不得的还少了”
“挺好啊,”陈星笑道,“项述你不懂,嗯”说着趴在手臂上,蹭了几下眉眼,接续道“在我们汉人里头,士农工商,商排最末。哎算了,冯大哥,你也别说了,既然两情相悦,就好好过罢。”
项述一手按着陈星脑袋,让他稍稍转过去些许,陈星又提壶自斟,项述却不让他喝了,将酒壶拿走,示意他吃东西。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天色渐黑,陈星酒量不胜,先是醉了,余冯千钧与项述边喝边聊。项述依旧一脸冷漠,大多时候都在听冯千钧说话,不厌恶,却也不好奇,仿佛冯千钧所言,与他全无关系。
“我大哥死了。我又听陈星说,你兄弟也死了。”冯千钧回忆了一番兄长,酒过三巡,叹息道,“你懂我的,述律空。”
项述依旧不答,冯千钧忽笑道“离开长安那天到如今,我真想回到小时候,那会儿大哥还在,大嫂也在,大伙儿依旧好好的在一起,可是一眨眼,什么都没了。”
项述自己斟了酒,一饮而尽。
冯千钧唏嘘道“我还常常想着,咱们能为他们报仇么报了仇又怎么样呢不报又如何人都没了,忙死忙活的,现在做的这些,又有多大意义”
“没有意义,”项述终于开了口,说道,“报仇也只是习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已死之人,又知道些什么”
冯千钧笑了笑,在看人上,他自然比陈星看得更清楚些,对项述的言谈举止,也早已心下了然。早知道这人寡言少语,一言不合就作势抬腿,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不过都是伪装而已。或者说,项述只是懒得与人逢迎谈笑,懒得认真打交道。
为什么因为世人皆虚伪,项述时常流露出那厌恶的神色,分明写在了脸上。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明明心里在骂你,面子上却又朝你笑呵呵的,”冯千钧自顾自笑道,“不知有多少人,心里在算计你,面子上却又扯着为你好的旗项兄弟,有时我也真羡慕你”
冯千钧抱着杯,伸手过来要拍项述的肩,却被项述手指一弹抵开。
“正是。”项述随口道,“面上花言巧语,实则人心隔肚皮,就像你对你那青儿贤弟一般,对了,知道清河公主不”
冯千钧睁着醉眼,认真道“我不是人行了吧我是畜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般,对看不顺眼的事儿,统统骂一句去他妈的呢”
项述没有回答,把残酒喝完,拎着陈星衣领,让他稍稍抬起头,见陈星已醉得人事不省,又放下,预备带他走了。
冯千钧要拍陈星,又被项述弹指抵开,冯千钧只得改为拍桌子,说“喂小星星起床了”
“唔”陈星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冯千钧忍不住朝项述道“你俩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这关你事”项述语气中带了少许威胁之意。
冯千钧无意识地挥挥手,说“大家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嘛,总臭着个脸做什么都是同生共死过来的”
项述一手托在陈星肋下,把他调整了姿势,横抱起来,只不理会冯千钧。
“你这为了他,连大单于都不当了,”冯千钧在项述背后笑道,“还不想让他知道,瞒了这么久,你也当真有趣。”
项述“把钱取出来,存回东哲钱庄。”
“别”冯千钧顿时酒被吓醒了一大半,忙道,“哥哥我不说了”
项述抱起陈星,正要离开,到得天井时,想了想,没有回头。
“往生的人虽然走了,”项述认真地说,“但总归有人,还在你身边,好好珍惜眼前人罢。何况我也不全是为了他才辞去大单于之位,许多事,总归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冯千钧抬手,笑道“是这么说,你可也记得啊。”
项述不再回答,抱着陈星,离开了钱庄。
时近四更,建康全城已入睡,朱雀街两道商铺尽收,唯独春夜一道银河,仿佛跨越了旷古光阴,星辰犹如龙在夜幕上留下的足迹,从头顶如瀑布般流过,项述抱着陈星,抬起头,仰望夜空那银光闪烁的痕迹。
南方的银河,与北方的银河毫无区别,人生天地之间,在此刻显得无比的渺小,终究是四面天穹下一个不起眼的生灵罢了。
项述看了一会儿,走过朱雀大街,回乌衣巷去,远方市集上,传来遥遥一声暗沉的钟响,只听“当”的一声,项述便随之转头。
本以为是更夫在敲梆,那钟声却只有一声,很快就没了动静。
项述“”
陈星却似乎醒了,依旧醉得意识模糊,抓住了项述胸膛前的衣衽。
“师父”陈星梦见了小时候,被师父抱着,从晋阳离开,回到华山的夜晚。
项述低头看了眼陈星,陈星脸色绯红,把头埋在项述身前,项述忽然又不想回谢家去了,看了会儿四周环境,抱着陈星一跃而起,越过太初宫外的宫墙,飞身上了皇宫最南面的殿顶,再挟着陈星,几下纵跃,来到太初宫正殿最高处,于瓦顶坐了下来。
陈星躺在一旁,侧身抱住了项述,枕在他的胳膊上,醉意朦胧。
“师父,星儿不行了只剩下两年半了,好难啊”
项述“”
项述正想看会儿银河时,听到陈星所说,便转过头看他,皱起了眉头。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陈星蜷在项述怀中,“剩下这点时日你再给我宽限点吧”
项述“”
项述不明其意,问道“你说什么”
“星儿星儿”陈星低声道,“好累啊,星儿想回家”
接着,陈星便不再说话了,放开项述,翻了个身,背对他。
项述沉吟不语,思考着陈星所说的话。
“两年半之后会发生什么”项述又道,“还有内情为何不告诉我”
“麦城对不起。”陈星喃喃道,“又是我害的”
项述明白到陈星心中还惦记着这件事,若当初他不与冯千钧将阵亡将士送回麦城,就不会引发这场瘟疫的扩散。可那时怎么可能知道与魃有关系
“就算你不将死人送回去,”项述皱眉道,“你觉得尸亥就不会用其他方式来散播瘟疫么为什么总喜欢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但陈星已听不见了,在这宏大的银河之下,梦境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静谧,心灯就像一潭宁静的水般,在他的心中折射着柔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