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临海郡疫情四起,一户十人能死六七。沈策带她逃离父族,趁着月色背她往深山走。“哥……我想回临海,”她趴在哥哥肩上,“山里冷。”
三月倒春寒,冷得很,山里更是。
沈策衣着单薄,把最后的衣裳都给她穿了,她不是自己冷,是怕他冷。
“回不去了,”背着她的哥哥说,“他们不让我们回去。”
……
山里有庙,夜里路过的人,都不肯进庙,他也不带自己进去,而是露宿在了树上。她睡在哥哥怀里问,为什么大家都不进去,宁肯露宿山林。“这里能避风挡雨,夜里常有山贼野寇露宿,对寻常人来说更危险,“哥哥说,“而且庙里有佛,大家都认为不带贡品,不敬。”
她想想:“娘说,佛祖一开始是个皇子,为救众生才出家。为救众生的佛,怎么会因为没有贡品,就要惩罚人呢?”
他远远看那破庙,仿佛看到了盘膝而坐的佛像,竟觉得自己妹妹说的对。
那晚,昭昭的病情最是凶险,在外边实在冷,他抱她进了庙,真遇见了一伙落草为寇的逃兵,那些人见沈策一个少年,抱着个额头包扎、昏迷不醒的女娃娃,将篝火的一角让给他们。沈策见人家好心,告知自己怀里的妹妹染了瘟疫,避到了佛像后,墙角休息。
她在深夜苏醒,见光里那些人凶神恶煞的脸,还有刀,想到哥哥说的山贼,抓他的手。
“不怕。”他安慰。
“哥你要背不动我,先把我扔下,”她反而着紧他,“扔下跑得快。”
那边没睡的一个年轻的寇匪,听的笑:“你哥就算不扔下你,你这病也活不了几天。”寇匪家人都死于这场瘟疫,知疫情严重,说话不打遮掩。
她这才懂,不是要给哥哥娶嫂嫂,嫌自己麻烦,埋了省事。是因为她再活不了几日,养着浪费口粮。她不再吭声,往沈策怀里钻,头靠在他肩上。自此后,是病得难受,还是伤口痛,还是累了,冷了,都不出声。沈策知道她被寇匪的话伤到,低语安慰,五岁妹妹的小手捉他的衣领,摇摇头,仍不肯言。
他背她走了一日,倦意浓,搂她睡着,到天亮,睁眼醒来,妹妹已经不在怀里。静了一瞬后,察觉到小小人怕人偷走包袱,独自趴在那上边睡。她懂得不多,但晓得那是哥哥带出来,两人唯一的财物,哥哥拎了一路,她便守了一夜。
“这包袱不值钱,”他把她抱回来,给她查验额头伤口,“丢了便丢了,你要被人抱走,哥哥才会和人拼命。”
“他们说,人死了谁都见不到。不管生前多亲,死后都见不到。”
“谁说的?”
她指了指早燃尽的木柴。在那群寇匪走前,她追着问的。
他应把准备好的干净布条掏出来,给她重新包扎额头,见她眼睛红红地盯着自己,不禁一笑,轻声哄她:“一夜没睡,就为这个?怕死了见不到哥哥?”
她点点头,靠到他肩上,眼泪往他脖子里流。
“哥不会让你单独上路,”他说,“上天入地,都会跟着去。昭昭在哪,哥哥在哪。”
她破涕为笑。
五岁的年纪,哭也容易,笑也容易。
她不懂瘟疫厉害,也不懂哥哥带自己进山,是怕传染给无辜的人。她只记得,两人都病了,时好时坏。哥哥将少年所学一句句教她,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至百家言论,至春秋……
她问哥哥,为什么始终在山里住,哥哥答她,霜雪压庐山,无处可及。他带她进山,是等山雪。两人初春入山,至盛夏离开,她不愿走:“不是要等山雪吗?”
“不等了,”他骗她,总有办法,“先去柴桑,等冬日再来。”
她信以为真,从身后搂着哥哥的脖子,离开庐山。
在深山里住了数月的兄妹俩,狼狈得如同路旁的流民乞丐。
到柴桑那日,在姨母家的后院,几个表姐妹,听说是临海郡一族的沈策来了,拥来围看。族里人常说,哥哥八岁就舞得起大人才提得动的青铜戟,大家都说哥哥天生神力,日后必是名将。还说古时惯用重兵器的都是一方王侯名将,项羽的霸王枪,吕布的方天画戟,乃至神将李靖用的描金戟都是重兵器……“拿得起重兵器,方能以一敌千,破城池如履平地。”她学舌大人的话,有板有眼。
表姐妹们慕名他久已,见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一阵哄笑,原来临海郡的沈氏出来的男人都如此落魄,比柴桑沈氏的男儿郎差了太多。昭昭听不得人取笑哥哥,急得红眼,沈策见妹妹被这种逼哭,反而是笑。为了让妹妹不要再急红眼,他不得不去刮面、更衣,再出来,是少年俊美,姿容远胜女子。
可当表姐妹们对他好,昭昭又急红了眼,惹得沈策又笑。
母亲和父亲都属沈氏,不过一个在临海郡,一个在柴桑。
两个沈氏数十年前就不大和睦,母族这边并不愿意收留兄妹俩。从母亲过世,他带着妹妹一直寄人篱下,在临海郡是,在柴桑也是。为养活妹妹,他不得不早早从军。
兄妹俩聚少离多,每每沈策归家,对昭昭来说就像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