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祁公主抬头望去,隐隐约约瞧见一艘巨大的船影从上方徐徐穿掠,一大群彩鱼翩翩相随,仿佛一片瑰丽而诡异的云朵,无声地从窗前飘过。她的心中忽然又是莫名地一沉。
不知为什么,从“火龙王”上离开之后,她的心头就一直笼罩着一团阴云,沉甸甸地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究竟是在担忧船上的人们呢,还是在忧虑这不可预知的茫茫前程?
十浆齐飞,潜水艇箭鱼似的游弋,朝着前方那无边的苍茫掠去,距离那刀光火海的世界越来越远了。在这陌生而寂静的世界里,他们齐心协力,紧紧相依,只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前途未卜,死生难料,一切便交由苍天决定吧。
这么想着,绷紧了许久的心弦也徐徐地松弛开来。身后那俊雅的男子的气息,如阳光般旭暖而好闻,让她渐渐有些恍惚,疲倦困乏之意如浪潮似的阵阵袭来,将她卷溺淹没……
不知什么时候,她斜靠着窗子睡着了。梦里春暖花开,蓝天如海,她骑着白马在帝京郊外的草原上纵情驰骋,绿色的长草摇曳着自由的风……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一声闷雷震响,既而一阵猛烈的震动,众人惊呼之声轰然回荡。
“出什么事了?”尹祁公主蓦地惊醒。
船尾不知撞到了什么,舱身剧震,险些翻转,众人惊叫声中,东倒西歪,接二连三地撞在舱壁上。
“哗啦啦!”船身倾斜,节龙骨通气管随之摇摆,湖水登时倒灌而入,浇了众人一头,极是狼狈。
“是触礁了吗?”众人心里齐齐闪过这个念头。
“收桨,闭舱!”敖少贤奋力转动轴轮,节龙骨立即封闭,缓缓旋转收缩。众水手也训练有素地将长桨并拢收入外舱。
整艘潜艇便如一个橄榄,摇晃了片刻,逐渐恢复平衡,静静地悬浮在水中。
众人屏息凝神,朝窗外仔细眺望。灰蓝色的水一望无际,静谧得让人有些害怕。水草摇曳,几只鱼悠游而过,四周哪有半块暗礁?
尹祁公主心中一沉,那不安的感觉又立即浮了上来。
“嘭!”正自忐忑,左侧的舱壁突然被重物击中,耳边如焦雷迸奏。她眼前一黑,金星四射。
众人卒不及防,齐声惊呼。船身飘然飞转,螺旋似的在水中乱舞,过了半晌才渐渐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放勋眼尖,突然瞧见一个黑影从窗外飞闪而过,瞬息不见。
船舱摇晃,众人惊魂不定,一个水手强笑道:“是铜头鱼吧?”
话音未落,突听“噶嚓”一声细微的响动,适才被撞击的左舷扶桑木板竟裂开几条缝隙。
众人面面相觑,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感到一阵森冷的寒意。
扶桑木坚韧如玄冰铁,经巧倕妙手加工,更是密不透风,坚不可摧,莫说云梦泽的铜头鱼,就算是东海龙头、西海犀角也难以将之撞裂。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水波摇荡,四周模模糊糊,瞧不见什么异状。
舱内一片死寂,时间仿佛突然顿止了。众人一动不动,紧张地盯着窗外,浊重的呼吸、怦怦的心跳清晰可闻。
突然,“啪啪啪!”一阵急风暴雨般地震响,七八条黑影同时从潜水艇的各个窗口闪过,重重地抽打在舱壁上!
众人脑中嗡然,气血翻涌,被那声浪震得几欲昏迷。
放勋重伤初愈,体质嬴弱,哪里抵挡得住?当即“哇”地一声,鲜血狂喷,将水晶石窗上溅得猩红一片。
“放勋!”尹祁公主花容失色,晕眩中想要伸手将他护住,但身不由己,当头朝右前方凸起的尖隼急撞而去,若非被敖少贤及时抓住,早已香消玉殒。
那七八条赤红色的蟒状怪物死死地绞缠住船身,收缩挤压,“噶啦啦!”水晶石窗难负重荷,迅速龟裂。
“龙爪水母!是龙爪水母!”
众水手蓦地认出那攀附在窗上的丑怪的巨大触角,面色瞬息惨白,骇然惊呼。
尹祁公主恍惚中听到,心头大震,仿佛瞬间掉入深不见底的渊壑之中。
龙爪水母是四十五年前肆虐东海的大荒凶兽,亦是共工御使的九大凶兽之一。昔年咆哮东海,也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就连当时的龙神也莫之奈何。直至共工败亡之后,它方被镇于九蟒泽下,东海诸国无不额手称庆。想不到今日竟又重现大荒!
“共工复活,九兽咆哮,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短短半日间,蛇尾蝠龙、龙爪水母相继出现,难道九大凶兽当真尽数逃离九蟒泽封印,凶神共工也真的复活了吗?
亦或这一切只是乱党故弄玄虚?但若是如此,这凶兽又为何会寻着他们的踪迹,在这浩淼无边的湖泽里发现隐形的潜龙艇?
刹那之间,就连信念坚如磐石的敖少贤也闪过一丝动摇与恐惧。但他立即按捺心神,喝道:“发射毒水箭!”
众人如梦初醒,齐声呼喝振胆,蓦地一摁舱壁上的机簧。
“嗖嗖嗖!”二十余道紫黑色的液体从舱壁小孔里怒箭似的爆射而出,穿入龙爪水母的触角,登时青烟喷舞,污血四溅。
那八只触角蓦地收缩,慌不迭地朝外抛扬卷舞。
船身陡震,敖少贤大喝:“快浮上去,全速前进!”
众人凛然遵命,奋力摇轴,将底舱中的水迅速排出。水流喷涌,船身飞快地朝上方浮去。
“放勋!放勋!”尹祁公主心急如焚,摇着陶唐侯肩膀迭声呼喊,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
他眼皮微一颤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细如蚊吟地道:“姐姐,我……我死不了,还……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尹祁公主心中一酸,也不知是悲是喜,蓦地闭眼祷告:“上苍,只要你能保佑放勋平平安安,濯雪情愿嫁与紫蛇侯,绝不再反悔抱屈……”
耳边忽然听到众水手惊呼:“妖兽又来了!”既而“乓乓”连响,船舱剧震,壁板陡然向里凸起,整艘船仿佛将被挤爆开来。
她又是惊惧又是悲楚,紧紧抱着放勋,闭着眼,心里不断地祷告着。
“放箭!”敖少贤又是一声大喝。
毒水箭怒射飞喷,将龙爪水母生生逼退,乘着这间隙,潜龙艇又朝上急速地浮升了数丈。
但那妖兽稍一退缩,又立即舞爪扑到,准确无误地朝潜艇绞缠而去。
众人无奈,惟有接连发射毒水箭,将它重新逼退。舱壁中储备的毒水箭数量有限,几个来回下来,毒水已大大减少,力道、射程也随之骤减。那妖兽更加有恃无恐,穷追不舍。
“哗!”窗前一亮,波涛扑溅,潜龙艇业已冲出水面。
此时将近黎明,天色极黑,大泽雾气迷茫,极目远望,四周混混沌沌,什么也瞧不分明。但风浪甚大,波涛汹涌,潜艇刚一浮出,立即被一个大浪高高抛起,横空飞卷而落。
“啪啦!”船艇重重地落打在波浪上,震得众人肚中翻江倒海,难过已极。但此时情势险恶,顾不得调整,众水手立即打开长桨,奋力飞划。
敖少贤翻身挤到舵手身边,积聚浑身真气,急速飞转船尾的“风火螺旋桨”。
五片玄冰铁叶桨“呜呜”怒旋,登时搅动起滚滚涡旋,船艇如离弦之箭怒射窜起,高低起伏,穿波破浪,转瞬间便冲出一里之外。
这螺旋桨是巧倕妙手偶得,无意中所创,由于扇叶不大,只能用于小船快艇。但其对于桨手、船艇自身构造的要求都极大,因此普天之下,配备了“风火螺旋桨”的船舰不过二三十艘,其中能真正派上用场的,又不超过十艘。
昨夜从叛军重围中潜逃时,敖少贤生怕螺旋桨划动的滚滚涡流惊动敌军,所以不敢使用。但此刻生死攸关,潜水艇的隐形功能又对这怪兽毫无功效,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了,惟有全速逃命才是第一要紧。
狂风扑阻,大浪滂湃,潜龙艇众桨如飞,涡流旋舞,越航越快。
“轰!”
正当众人以为已经逃出妖兽的攻击范围时,身后湖面突然迸炸冲涌,一只巨大的赤红色怪物冲天破浪,在半空中陡然舒展。
赤红色的透明躯体蓬然爆鼓,触须怒放,八只巨大的触角如蟒蛇般交错飞扬,齐齐收缩,突然暴弹冲出,朝着急速飞离的潜龙艇包抄抓卷。
“哗啦啦!”
众人惊呼声中,巨浪冲天,船艇堪堪从触爪之间穿梭冲过,随着一重大浪抛上半空,旋转跌落。
惊涛鼓舞,雪沫飞扬,那凶兽呜鸣咆哮,八爪交错飞舞,踏波冲到。
敖少贤心下大凛,毒水箭已然尽数射尽,倘若再被这妖兽缠住,这潜水艇就要变作一个大棺材了。
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放手一博。一念及此,手握刀柄,喝道:“开舱!”
众人大吃一惊,均明其意,尹祁公主失声道:“敖公子,你……”
敖少贤微微一笑道:“公主放心。敖某是东海蛟龙,岂能被这小小水母困在浅泽之中?各位弟兄,你们护着公主、殿下先走,到琅琊湾等我。我杀了这妖兽便立即赶来。”
他的声音平和、从容,自信而又骄傲。众水手精神大振,高声应和,急速摇开舷舱。
眼前陡然一亮,大风卷着浪涛,飞花碎玉般扑洒而入。敖少贤霍然起身,衣袂鼓舞,冠带如飞。
望着他傲然挺拔的俊雅风姿,尹祁公主芳心一颤,双颊莫名地烧烫起来,双眸深深地凝视着他,柔声道:“公子小心。”
敖少贤见她妙目中尽是关切、担忧的神色,刹那之间热血上涌,胆气倍增,浑身仿佛充盈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蓦地纵声清啸,抄足腾空掠起。
“呛!”龙角弯刀应声出鞘。
一道青白色的眩目刀光如蛟龙怒舞,朝着当头兜下的水母触爪电斩而去。
“啪哒!”血光飞射,水母触角登时被削下半尺来长。
妖兽发出一声怒吼似的的呜鸣,那只触角陡然收缩,另外七只触角却狂风暴雨似的劈头打来。
“小心!”尹祁公主失声惊呼,却见敖少贤旋身飘舞,玄妙无比地从空隙之间翻身穿过,倏然冲入波涛之中。
“哗啦!”水浪翻飞,顷刻间,他又从数丈之外冲天掠起,刀光凌烈矫舞,如光雷炫耀,朝着龙爪水母电攻而去。
凶兽愤怒已极,巨躯轰然涨鼓,红光怒放,八只触角陡然涨大了两倍有余,交错摔劈,纵横四舞,仿佛八道赤红色的飓风,在大泽上呼啸怒卷。
尹祁公主心悬在半空,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不断穿梭避闪的敖少贤,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妖兽八爪声势惊天动地,雷霆万钧,所及之处,浪迸雾散,湖面宛如被生生劈裂一般。只要被稍稍击中,立即骨肉模糊,神鬼难救。
所幸敖少贤飞天入海,破浪穿行,每次都能有惊无险地避开,渐渐将凶兽朝相反的方向引去。
“公主,走罢!侯爷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就是嘛,咱侯爷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什么妖怪没有宰过?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只小海蛰只能当开胃冷菜,放心放心!”
“说不定等咱们到了琅琊湾,他已经在那儿熬好了香喷喷的水母肉羹,等着公主进膳啦。”
此刻,众水手惊恐之心已经渐渐消弭,反而七嘴八舌地劝慰起尹祁公主来,令她颇有些啼笑皆非。
舷舱渐渐合拢,十桨飞舞,“风火螺旋桨”越转越快,朝着西南驶去。
波涛分涌,船速如飞,她按捺住怦怦的心跳,再度回头眺望。
东面雾气茫茫,波光荡漾,隐隐看到一个淡淡的人影在纵横交错的赤红“狂风”与碧浪之中穿梭跌宕,时而亮起一道眩目的刀光。
更远处,天水茫茫,黑云镶着金边,滚滚飞涌。
突然,万道红光破舞而出,姹紫嫣红,瑰丽万状。淼淼云梦泽在轻纱薄雾的笼罩下闪耀着漫漫金光。
长夜终于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