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楼街南段儿的苏府, 此时门户大开, 两扇朱漆榆木门朝里敞着。下人频繁进出, 而苏家老爷苏道北同夫人秦氏,这会儿就站在堪堪进门处,时不时的向外张望, 带着一脸焦灼。
今日一早, 他们便发现自己的女儿苏鸾不翼而飞了
问后院儿里的丫鬟婆子,没有一个知道小姐去向的。闺房内, 窗户敞着, 地上有摔碎的花瓶,还有几滴血。后院儿里本应是上了枕锁的后门,不知何时也被人撬开了
这些场景, 让苏道北和秦氏无法往好处去想,故而苏道北立即赴京兆府报了官
奈何这等人口失踪案,需得等足十二个时辰才可受理, 届时京兆尹方能答应派兵搜城。
府衙有府衙的顾虑, 毕竟一但出兵搜城, 便是劳民伤财人心惶惶之事。假若当事人只是贪玩儿偷溜出去, 造成的误会呢故而走失不足十二时辰, 便算不得失踪。
苏道北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苏鸾是他的孩子, 什么品性他焉能不知好端端的怎会这样吓他们
定是出事了
官府能拖, 他可不能拖动员不了衙役, 他就将府里的所有下人都派出去, 逐条街道逐个客栈的问哪怕这行事再蠢,也好过两眼一摸黑儿的在家中坐以待毙。
只是如今日头平西,找了一上午又加一下午,还是没有半点儿有用的消息传来。
绝望感渐渐笼上心头,苏道北只觉浑身无力,晃荡了两下有些站不稳。偏巧此时,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
“老爷老爷小姐有消息了”苏家一个家丁从外面疾步跑来,进门时大声喊着,脚下却被门槛儿绊了下,踉跄着跌了进来。
本已恹恹的苏道北和秦氏,立马圆瞪起眼来,三步并两步上前,齐口急问道“小姐在何处”
家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爷夫人雍郡王府的人来了”边说着,他伸手指了指门外。
苏道北与秦氏顺着所指往门外看去,果然见一穿着体面,手抱浮沉的公公等候在门外。
“快请快请”嘴上这样吩咐着,苏道北却亲自迎了出去。
刘公公双手将一封自家世子的亲笔信呈给苏道北,展信后,苏道北的脸上一会儿是惊惧,一会儿是费解,最终一脸了然的将信又传给夫人秦氏过目。
信中说,昨夜有恶匪闯入府来劫走了苏姑娘,所幸雍王府的人路过杨楼街,恰巧听到报信儿丫鬟当街喊救命。世子仗义出手救了报信儿的丫鬟,最终也救下了苏姑娘。
奈何苏姑娘昏倒,世子只得命人将她带回郡王府看府医。而府医则表示苏姑娘是受惊过度,精神恍惚,在三次施针结束前,不宜移动。
“那那鸾儿得在雍郡王府小住上一段时日”秦氏眉头深蹙着看向自家老爷。
苏道北也是眉间拧出了个川字,漫着一脸惆怅。
信中将女儿的病况说的有些严重,说什么现在看似正常,但不紧着最佳之机治疗保不齐日后会疯傻可苏鸾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别人府里算什么事儿若对方是普通些的门户,他尚可好言相求,携夫人一并搬去照看女儿,可偏偏对方是雍郡王府。
那是他想搬就能搬进去的地方么
犹豫了下,苏道北客气的问道“这位公公,不知府医的金针定神之术,京中其它大夫可会”他想着若是散医也会,便可先将女儿接回来,只要马车一路轻轧缓行,也不至于伤了风。
“苏大人,您该知道郡王府的府医,都是太医院里出来的。您觉得他们的医术,是外面的游医可比的”刘公公说话拿腔拿调,表面客气,内里却透着不可一世的轻慢。
苏道北连忙附和“自然是比不得的”接着话峰又一转,小心的试探道“那不知可否求郡王和世子通融,许这府医出诊”只要府医可出诊施针,他还是可以先把女儿接回来。
问罢这话,苏道北小心翼翼的探察刘公公脸色,却见刘公公一脸严毅,渐渐黑了脸。
苏道北明白再与他讨价还价已无意义,便妥协的问道“那不知这三回施针要多久”
“五日施一回,三回刚好十五日。”刘公公终又开了口,见苏道北识相,他也好心再提点一句“苏大人啊,您爱女心切杂家明白。不过令千金的命都是我们世子爷给捡回来的,您还担心雍王府有人会害她不成”
“不不不不不”苏道北急切的推着双手否认,“下官绝没有这个意思雍郡王慈悲宽宏,声威素著。世子高贵清华,志趣高雅,最重清誉小女安置于郡王府,下官自是一百个放心,只是担心那孩子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
苏道北这话虽是恭维,却也属真心。雍王府世子冷傲孤清,不近女色,这是人人皆清楚的事实。听闻有不少女子为取悦于他,使尽蹊跷手段,然而下场却是一个比一个惨。
故而苏道北是真心未曾多想世子对苏鸾有企图,他只是知晓这位世子脾气不怎么好,看不惯的人说杀便杀
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总种伴君如伴虎的惶恐。加之苏道北觉得苏鸾自打入了京,性情也是改变不少,以直报怨本是好品德,只是放在世子身边就有些隐忧了。
不过眼下想这些也是无用,事已至此,唯有先顾好府中。
刘公公将差事办完,便施礼辞别。苏道北立马让下人闭了门户,并叮嘱近日有人叩门,要分外小心。
回房后,秦氏边抹泪边摇头“打死我也没想到,薛家那丫头竟会如此心狠手辣竟能做出这等事来”
“哎,怪我。”想到当初是自己提出的这门亲事,苏道北懊悔的长叹一声。既而拍拍夫人的肩膀,安抚道“至少咱们鸾儿福大命大,没真出事世子在信中说的明白,鸾儿那病只是惊吓所至,待施针结束后将她接回家来好生将养着,很快便康复。”
秦氏点点头,靠在自家老爷怀里。眼下形势的确是比之前要好了,之前她当真以为女儿这回便是搭不上命,也得被卖去个可怕的地方
“就是不知鸾儿在那边吃住惯不惯。”大的忧虑放下了,秦氏又不免担忧起细处来。
苏道北只得再安慰道“郡王府那种地方,比宫里也差不哪儿去。吃的住的,便是个下人待遇也好过低门小户的正头小姐。”
话至此,苏道北蓦地又将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倒是咱们,怕是得有些烦心事儿要找上门来了。”
秦氏意会到自家老爷所指的是薛家,猛地一下直起身子,再也压不住满腔怨愤“他们敢他们不来我还想杀上门去好好算算账呢咱家鸾儿多本份的孩子,旁人踩她一脚她都得先怀疑是不是自己站了不该站的地方他们怎么就忍心欺负这么个老实人”说着,秦氏又将头埋进老爷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不假,可毕竟鸾儿是有惊无险的逃过了一劫,薛家丫头却实打实的身首异处了。薛家未必肯就此罢休啊”
说罢,苏道北低头看了眼在自己怀里哭的稀里哗啦的夫人,久违的感觉。不禁失笑,又添一句“再者,你说的那是过去的鸾儿。现今的鸾儿,已是有些你年轻时的影子了。”
秦氏顿时止哭,想想老爷的话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自从回京开了眼界,鸾儿好似变了个人,还真有些她年轻时的泼辣劲儿也不对,她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小辣椒,可她的鸾儿更精于算计,使出的皆是软刀子,又体面,又具杀伤,不知要比她高明多少
思及此,秦氏终是破涕为笑。她的鸾儿,早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旭日临窗,水琴端着新打好热水的铜洗,进屋准备伺候苏鸾盥洗。
进屋后,水琴扫一眼屋内无人站着,便将目光投到床上,见那被子果真还高高的隆起着。这个时辰了,小姐竟还未起床
先是微怔一下,既而水琴笑着将铜洗搁置到梳洗架上。心下暗道小姐可真是能睡,昨日晚饭没用就睡下了,一觉到现在。
“小姐,”水琴小声唤着走到床跟前儿,见苏鸾往里回着身儿,她便也向里探了探身子,打算瞧瞧苏鸾睁眼没。
这一瞧不打紧,竟是见苏鸾眉心紧锁着,紧闭双眼,呼吸急促,一头急汗,且神情极度痛苦
“小姐小姐”边大声唤着,水琴推了推苏鸾的背,促她清醒。
水琴猜着苏鸾这是被梦魇缠上了若只是一般的噩梦,受梦者会很快被吓醒,而苏鸾现下的表现,却是想醒醒不过来。水琴小时听说过有被梦魇彻夜缠着的,鬼压床后再也醒不过来。
在水琴的推拥和急呼下,苏鸾终是睁了睁眼。
她悲伤的望着水琴,想着先前梦中被薛秋儿讨命的情形,历历在目,恍若现实。
薛秋儿就压在她的身上,双手掐着她的脖颈,令她长久处于窒息却断不了气儿的绝对境地她伸手想要将薛秋儿推开,薛秋儿的头突然就掉了
饶是醒了,苏鸾还是不住的流泪。薛秋儿在世时折磨死了原主,如今自己死了却又不肯放过她。
梳妆过后,有丫鬟来唤苏鸾用饭。苏鸾跟着那丫鬟去了,才知是与陆錦珩一起用。
陆錦珩已坐在红木方桌前等她,丫鬟也刚刚布完了菜退在一旁。苏鸾恭敬的行礼后,便识抬举的坐下用饭。毕竟这几日注定是要叨扰在郡王府了,她也不能整日不吃不喝的修仙。
不用人劝,苏鸾就自觉的拿起一双镶金丝青玉的乌木箸,面无表情的夹菜,吃饭。
陆錦珩难得的一张和煦笑颜,却对上了一张凛若冰霜的脸。头一回让他感受到平日身边之人,是怎样的如坐针毡。
今日的苏鸾,就如往日的他。
“可是发生了何事”陆錦珩侧眸凝着苏鸾,对眼前的珍馐美馔似是一点儿也不动心。
苏鸾垂下眼帘,淡淡应道“有劳世子关心,并无任何事。”
一抹失落浸入眸底,陆錦珩倒希望苏鸾说有。没发生任何事,她突然这么心如死灰,那八成是因着他强留她于府中了。
她生气了
可是生气也不行。派去彻查此案的人尚未回来,危机彻底消除之前,她哪儿也别想去。
不会哄人,也拉不下脸来含笑吃着冰碴子。是以陆錦珩见苏鸾不说话,也没用几口便称有庶务缠身,起身走了。
出门后瞥了眼候在门外的水琴,陆錦珩面色清冷心却热忱的嘱了句“进去伺候吧。”有信赖的丫鬟陪着,她指不定能多吃上两口。
用过饭后苏鸾回房。昨个儿虽是睡了长长一夜,但睡的辛苦,这会儿身子就跟掏空了似的。她躺到床上盖了锦被,而后抱愧又显无奈的看了看水琴,“水琴,你受累了。”
回来的路上她便与水琴商定好,回房小憩时水琴看守着她,若见她神情痛苦便及时将她叫醒。
苏鸾是当真怕了薛秋儿再入她梦。
“小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伺候您本就是奴婢的本份,奴婢会仔细守在您身边儿,一步也不离开”
苏鸾抿唇笑笑,没再多言什么,眼皮已是千斤重的搭拢下来。
这一觉,苏鸾睡的很沉,直至三更都没醒来。
原本苏鸾给水琴约定的是,守她三个时辰,若无碍便让水琴回房休息。可水琴不放心,生生从晌午守到深夜
如今见苏鸾一脸安详,水琴终是熬不住起身回房睡了,想着清晨早些来叫醒苏鸾。
翌日天蒙蒙亮,水琴早了大半个时辰来唤苏鸾。将打好水的铜洗放下后,水琴去看苏鸾的脸。不禁又是心下一惊
“小姐小姐”
唤了几声后,苏鸾终是醒来,她绝望的看着水琴。
夜里,她又被薛秋儿纠缠了,看来她是甩不掉她了
看着苏鸾难受的样子,水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哄,跟着掉了几滴泪后便道“都怪奴婢偷懒今晚奴婢就彻夜守着小姐,直至小姐白日里醒来,奴婢再去睡。”
说到这儿,水琴抬手擦了擦泪,生怕苏鸾不忍心,又添一句“反正郡王府的丫鬟女使多,奴婢也帮不上什么手,倒不如白日里蒙头睡大觉。”
“呵呵”苏鸾失笑,只是笑过之后心里还是苦的、惧的。
这哪里是解决问题的法子,谁知道薛秋儿打算缠她多久三日五日尚可如此,总不能一直这样耗下去。
再说,等着表情上显露出来才去唤醒,梦中的她却是已受了许多折磨。还是得想个彻底的法子才行。
苏鸾起身洗漱时水已变冷,水琴要去换一盆来,苏鸾却阻止。掬起一捧半凉不凉的水,拍到脸上,顿时刺激着人清醒许多。
“水琴,你来。”苏鸾蓦地直起身,脸尚未擦,凉水顺着她清瘦了一圈儿的脸庞嘀嗒落下。
水琴忙将干爽的棉帕递上,苏鸾只接过并不急于擦拭,而是附耳对水琴小声吩咐了几句。
听罢,水琴怔然。不过想起苏鸾连续两日受的折磨,最终她还是点了点头,“小姐放心,奴婢会想办法给您弄来”
早飨时,只有苏鸾一个人在錦园的膳堂里用。她特意问了郡王府的丫鬟,得知陆錦珩今日一早便进了宫去,晚上才会回来。
苏鸾心下暗暗道妙。陆錦珩不在府里,她冒的险便要小上许多。
用过了饭,苏鸾便回自己房里待着。毕竟在这诺大的錦园里,她的活动范围却是小的可怜,走哪儿都有几个丫鬟贴身跟着,看犯人一般。只有回房方能得会儿自在。
苏鸾身心疲乏却不敢睡,只坐在床畔靠着床柱,瞌睡打的一久,便会耷拉下脑袋,从而惊醒。这样便可保证不会深睡。
如今她最缺的是睡眠,最怕的也是睡眠。
昏昏沉沉间,“吱嘎”一声门响。苏鸾蓦地睁眼朝门口看去,果然见水琴抱着一条裙子进来。
苏鸾起身,揉了两下眼睛上前迎去,喜出望外道“真的偷来了”
水琴将那裙子递给她,点点头小声道“小姐,门外的两个人以为您又睡下了,这会儿也偷懒打瞌睡呢”
苏鸾面上挂喜,这正是良机
顺了顺那裙子,苏鸾敛了笑容,奇道“怎么还湿湿的”
“是她们昨夜里洗完晾上的,这两天露水重,干不透不然再等等”水琴也是有些为难,这样的衣裳穿到身上,只怕真会生病。
“不必了。”苏鸾转身回廊庑内,借着绣帏的遮掩,将郡王府婢女的衣裳换上身。
换妥后,水琴又给苏鸾梳拢了头发,绾了丫鬟发髻,其后的妆容也有意异于平常。
出门后,苏鸾低眉颔首,尽量不引人注目,竟也顺利过了紧守她的丫鬟那关。
既便是甩了跟屁虫,可苏鸾没有令牌还是走不得正门。好在她此前摸了些门路,知道梅园后头有个不起眼的狗洞。
没人目睹的丢人,就不能算丢人。
是以,苏鸾如愿逃出了雍郡王府,雇了马车,往西山岗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苏鸾指定的地方。付了马夫一半的银钱,嘱他在此等候一个时辰,苏鸾便挎着个竹篮子,独身往山岗中去。
山中荒凉,乱坟林立,找了许久后,苏鸾终是在一座新坟前驻了步子。目光凝在碑文上,神色复杂。
都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不论薛秋儿生前做了多少坏事,她都是因她而死,死后还成了她的心魔。
坏人天生冷血,做多少亏心事都不怕鬼敲门,可好人就不同了。此前苏鸾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她锱铢必较,眦睚必报
可这次,苏鸾认了,看来她之前不过是看走眼儿了,自己还真是个好人要不怎么连目睹个罪有应得的坏人伏法,也会落下心病呢
苏鸾蹲下,将挎着的篮子里的东西取出,一一摆开,嘴里念念有词“薛秋儿,你就别再来找我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我今日给你多烧些纸钱,你在那头儿吃香喝辣,富甲一方可好”
边念叨着,苏鸾拾起根小木棍儿,将地上燃尽的旧纸灰划拉到一旁。看这样子,应是刚刚有人来祭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