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老头一听几个女生的话就不乐意了“要不是看在你们都是京大学生的份上, 我最少也要开价九千”几个女生胸前都别着京大校徽, 京城居民还是会高看一眼的。
“只要合适了我就买。”赵丽芳心想, 只要真的是个四合院,不要被搞得不堪入目,那肯定合适。她看着舍友们无法置信的表情,叹了口气, “你们也知道, 我家里三个孩子,回头结婚了,就算是他们单位都分了房子,过年过节带着三家孩子都回来住几天, 光我爱人单位分的房子也不够住啊。”
“老二,你想的可真长远。”
“是,有三个孩子了不起。”何玲玲调侃赵丽芳,“当妈妈的这么早就开始为子孙计了, 令人肃然起敬。”
不过话说到这里,她们也都理解了赵丽芳的选择。在国人心目中,买房子、为孩子未来考虑, 都是正事。
“走吧, 那咱们就一起去看看。”
高个老头拿起自己的小板凳, 跟几个老棋友说了一声,就带着几个女生往外走。
走在路上, 赵丽芳跟他聊了聊, 才知道这位姓庄, 这四合院是他们家的祖产。这位祖上也是曾经阔过的,大运动时候他因为有海外关系被打倒批斗,家里的财产院子都被充公,今年他被平反,摘了帽子,四合院也还给了他。
“只可惜我那满屋子的黄花梨木家具,全都没有了。”老头子背着手,谈兴甚浓,“要是这些家具还在,这个价我是不可能卖的。”
“您怎么不留着自己住呢”蔡敏好奇地问。她是沪市人,家里也是因为有海外关系,运动中受了很多苦。好在高考报名时候,简化了政审这一关,她才有了报名资格。现在听见庄老爷子提起他家有海外关系,顿时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沪市多少人家在弄堂里一家两代三代挤在十几二十平的小房间里过日子,这老爷子有这么好的院子,自己住着多舒服。
老头子也是叹了口气“我是准备出去,跟老婆孩子团圆啊。这一家人分离了这么多年,到了这个年纪,总算是能见到儿孙的面了。既然走了,就把房子卖掉吧。”
当初情况太乱,他留在了这里,老丈人一家带着他的妻儿跑了出去,在港市落了脚。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时还不到他腰高的儿子,现在都已经为人父了。分别时犹是绿鬓朱颜的妻子,照片里也已经满头华发。人生一晃,竟已逝去大半,还能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他恨不得立刻就能办好所有手续,去港市和妻儿孙子团聚,剩下的日子再也不留遗憾。
“我跟你讲,我这四合院可是真真正正的四合院,不是你们刚才进去的大杂院那种。”老头子其实还是害怕自己这个价格把买主吓走,一边走一边介绍自己院子的优点,“独门独院,院子里面干干净净,那时候是被政府拿去当了办公室,没有住过住户,房子院子水池子假山影壁墙全都在。就连我爹种的那棵西府海棠,都长得好好的呢。”
庄老头上个月决定卖房子,当时开价九千五。也有几个买家上门看过,不过最后都不了了之。价格是一方面原因,但是另一个原因是,现在的京城到处都是胡同和四合院,没什么稀罕的。真正稀罕的是那种有暖气、有室内卫生间设施便利的楼房福利房。
像庄老头家这种四合院,连个厕所都没有,以前大家都用马桶,清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出门倒恭桶,也没人说什么。现在社会发展了,很多福利房都开始配备室内卫生间,年轻人都不喜欢四合院这种样式古老、条件简陋的住房,庄老头也是怕把几个女孩子吓跑,才直接开了最低价八千的。
跟着庄老头走了二十多分钟,一行人来到一个青砖围墙的东西胡同口。一看见这胡同里干干净净的地面,和周围房子墙壁整整齐齐的青砖灰瓦,赵丽芳就对这里有了一个好印象。
“这些房子当初都是给政府征用了,没当成大杂院。要不一个院子里住上十几户二十户,假山扒了,水池填了,影壁墙拆了,院子到处搭上抗震棚子,早就毁干净了。”庄老头带着她们,一路走到胡同最里面那家门口。
庄老头指着门口上方的飞檐“当初这里都是雕花朱漆,现在唉”
赵丽芳仰头看,依稀还能看见灰色中隐隐露出的一缕缕朱红色,应该是被运动中毁掉或者覆盖了。
门上的黄铜门环早就不见了,现在挂着一把方头铁锁。庄老头打开了院门,迎面看见的就是一块影壁墙“原来是雕的福寿图。”就是寿字和五蝠图案,可是后来就被人专门用泥灰给抹平了,现在只能看见粗糙的灰色墙壁。
往左手转弯,就是一个月亮门,地上的方形水磨石倒是保存得很不错,估计之前刚做过清扫,也很干净。
进了月亮门,正对面是另一个月亮门,月亮门后面有一个很小的院子。左手是一排坐南朝北的倒座房,右面就是进正院的大门。正院大门朝向南边倒座房的墙上,左右对称分布着六个扇形花窗,透出墙后正院的一缕风光。
庄老头带着她们进了正院,这才是整个四合院的主体部分。
院子不算特别大,也就是一百多平方。院子中间的石板路呈十字形,将堂屋、东西两厢和大门连接起来,十字路叉点是一处假山水池,四角的土地,当初都是种树栽花的地方。
堂屋前面台阶下的西府海棠,是整个院子最亮眼的景致。
一人多高的西府海棠亭亭玉立,一簇簇花苞含露未展,却已粉意盎然,迎风俏立枝头,楚楚有致,生机勃勃。
“玉堂富贵啊。”庄老头站在西府海棠前,语气感慨。当初他的父亲亲手植下两株西府海棠,院子里还种了玉兰、牡丹和桂花树,求的就是一个好意头。可是世事难料,一家人颠沛流离,那么多花树,如今也只剩下这一株存活。
也是奇了,听那搬走的政府工作人员说,这西府海棠前几年都快死了,今年把房子退给他的时候,这株海棠竟然再放绿意,又活了过来。
堂屋正房三明两暗,东西厢都是三间。抄手围廊围着整个院子绕了一圈,把大门和三边的房屋都连成了一体。堂屋和东西厢房向着院子的墙壁上方都是大大的雕花窗户,天气晴好时推开窗户,几乎和落地窗效果差不多。
赵丽芳简直是一眼钟情。
这院子的面积可能没有南和县那个院子面积大,但是结构工整、细节精致,保存得也很完整,是典型的京城四合院。
买下来之后慢慢装修,把暖气、厕所都装好,把房子那些精致的细节重新涂绘恢复,绝对是又舒服又好看又有格调。
“大爷,说实话我挺喜欢您这院子的。不过我现在身上也没那么多钱,您等我回家跟家人商量一下,明天带人来跟您具体谈怎么样”赵丽芳语气诚恳。
高老头这一路上跟她们几个说话,也是想摸摸这些小姑娘的底儿,现在已经确定她们真的是京大学生,而且看赵丽芳身上的衣服手表,也不像是个穷人,看起来撒谎骗他玩的可能性不大。八千块买房子,那确实不是小事,没办法自己拿主意,跟家人商量太正常了。
于是,两人约定明天中午十二点半,就在这里再见面。
在回学校的路上,几个舍友都在打量赵丽芳,终于还是何玲玲忍不住问了出来“老二,你真要买这么多钱,买个这种院子,值得吗”
蔡敏倒是挺支持赵丽芳买四合院“院子这么大,处处精致古典,要是仔细收拾了,住在里面,一定很美。”尤其是那树海棠,真是太明媚了。
赵丽芳还是用老理由“家里两个老人,三个孩子,以后女孩子长大了,总得有自己的闺房。男孩子长大了,也得跟姐姐保持距离。都挤在军区大院的房间里,多少有些不方便。如果没有条件也就算了,有条件能弄到钱,就得想办法解决,让大家都过得舒服一点。”
陈琳琅问赵丽芳钱够不够,赵丽芳说差一点,不过回去让她爱人问战友借一借应该就够了。其实她存折里的钱早就超过了一万,取出来就能全款买房。
殷秀成当初给她的存折加上这几年他不断上涨的工资,再加上赵丽芳出版小说书籍、授权电影改编的钱,都在存折里。说起来赵丽芳成名作还是五星公社的社员们,但是赚钱更多的却是当初随手写给小虎的中华五千年。
第一套七本销量很好,已经翻印,第二套也差不多了,出版社现在又催她写第三套。国人对于教育孩子,一贯是舍得投资的。如今新华书店里,适合孩子们读的史书很少,赵丽芳的这套书正好满足了这个需求,销量一路飙升。
虽然钱够了,但是买房这种大事,赵丽芳还是去跟殷秀成商量了一下。殷秀成对此毫不质疑“你喜欢就买。”他想起了南和县城那套院子,眼神温柔,“等我有空了,找人好好装修一下。”
媳妇儿果然还是喜欢这种古典韵味的东西,连大学专业都选了历史系。上次她穿着旗袍戴着那两件羊脂玉首饰来给他看的时候,那种独特的气质一下子就让殷秀成沉迷其中,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从床上跳下去扑倒她。
赵丽芳也想起了南和县的那个院子,以及在那个院子里发生过的事情。她的眼神和殷秀成的眼神相遇,两人对视一秒钟,殷秀成把她拉到怀里,轻轻吻了吻她的嘴。
“等会儿我叫林大新陪你去看房。还有,以后晚上不要来医院。不安全。回去跟娘说,别往医院送汤了,记住了吗”殷秀成一只手抚摸着媳妇儿的脸,低声叮嘱她。
赵丽芳的眼睛睁大,看着殷秀成。不安全是什么意思军区医院还不安全殷秀成只是看着她,不说话。赵丽芳有点明白了,乖乖地点了点头。
“那中午呢”
殷秀成想了想“中午过来时候小心点。”
殷秀成按铃叫来了段海平,让他打电话给林大新,让林大新陪着赵丽芳去看房子。赵丽芳一个人带着那么多钱去,他怎么能放心林大新是派出所的,正好陪着赵丽芳,把事儿都给办完。
没过多久,林大新就开着摩托车过来了,带着赵丽芳取了钱,去了昨天的四合院。
庄老头坐在胡同口看人家摆残局,看见赵丽芳过来,心里才松了口气。
林大新陪着赵丽芳把院子看了一遍,又检查了庄老头的地契房契,确认没有问题。赵丽芳也不想跟他讨价还价,两个人就直接去街道办开了介绍信,办了过户手续。
手续办完之后,赵丽芳把自己拎着的布包里用报纸包好的几沓子钱给了庄老头,给院子换了新锁,才回了学校。
下午坐在教室里,赵丽芳心情有些激动。她也是有京城四合院的人了想起以后京城四合院很多都被粗暴拆迁的事情,赵丽芳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通过某些渠道跟能当家的某些领导提一提,做好规划,该拆的拆,该保留的保留。比如她现在买的这一片,整体四合院都保持的不错,就完全可以列为保留的区域嘛
除了为买到了自己心仪的四合院喜悦之外,赵丽芳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幼苗在萌生。
庄老头对于他自己的家庭和遭遇并没有讲得太详细,但是作为一个文科生、一个小说作者,赵丽芳听着他的感慨,看着他的眼神,就已经脑补出了好几万字的剧情。
庄老头一家的遭遇,也是中国这个特殊时期的缩影。赵丽芳心底蠢蠢欲动,有一个故事开始冒出头来。
晚上自习时,赵丽芳终于列出了一个初步的大纲。
故事主角是一个地下d,他出身资产阶级家庭,却举起了反对自己阶级的武器,加入了为国家人民奋斗的党派。在建国前夕,他全身心投入革命事业,奋战在最前线,和家里失联了。不知内情的妻子以为他已经死于乱世,带着年幼的儿子跟岳父一家匆忙逃离了大陆,到了港市。
建国后,男主角作为有功之臣,成为了京城重要位置上的官员。他一直思念妻儿,不曾再婚,却没有打听到妻子的下落。在大运动中,他因为家庭出身、因为曾经的地下工作没有其他d员证明,被打倒批斗,曾经的家产也全部被充公。
可是不管遭受什么样的待遇,男主角对于d和国家的热爱和信任却从未消减,“黑夜总会过去,黎明必然到来”,这是那十年里,他一直在告诉自己的一句话。在这十年里,他干过最脏最臭最辛苦的活计,受过不少侮辱,却从来不为个人的得失在意,只是一心关心着国家的未来。
终于有一天,朝阳东升,妖氛扫光,他被平反,他的祖宅四合院也被发还。望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四合院,男主角含着泪光微笑,更是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了新的改革开放事业中去。
从港市来了一队华侨商团,他们带来了先进的商业经验和理念,想要从刚刚对外开放的大陆寻找商机。男主角作为京城分管经济的领导,负责接待这支商团。
商团中有个年轻港商,对大陆政府印象很差,动辄指责大陆落后,政府du裁,民众愚昧。男主角用自己的行动和工人们的表现,改变了他的观念。
在商团即将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对大陆表示出了投资的热情和信心。那个年轻港商也扭扭捏捏地向男主角承认,大陆其实并不像他们在港市想象的那么不堪。虽然大陆和港市相比是贫穷落后一些,但是大陆从政府到民众,都充满了斗志和决心,并且用实际行动在为祖国努力,他相信过不了多久,这个国家就会越变越好。
他承认自己先入为主,对大陆有了成见。这是因为他的父亲就是死在当初建国时候的战争里,所以他才一直不能释怀。男主角发现他父亲的名字,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样继续问下去,男主角终于确认,他就是自己的儿子
当初儿子被妻子带走的时候还不到五岁,现在再相逢竟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商界成功人士。在儿子的人生中,他这个父亲缺席了整整三十年男主角抓着儿子的手,泪水夺眶而出,向他道歉,希望他原谅自己。
儿子先是震惊,后是愤怒。他一直以为父亲死了,母亲才会一个人把他养大。结果父亲在大陆做了大官,活得好好的,却从来没有想过去寻找他们母子儿子不肯听父亲的解释,愤而离开,回了港市。
最后的结局是在四合院枯树重生的西府海棠树下,一家三口终于再次相逢。这一次,父子之间终于解开了误会,都已经鬓生华发的夫妻二人执手相望,泪花中蕴含着笑意。
虽然妻子和儿子还是回了港市,男主角仍旧留在了京城,但是儿子却积极投入了在大陆的商业运营之中。他们一家人都相信,祖国明天会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