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神色倨傲,眉眼风流。
他的鞋底雪白,干净地仿佛从未染过一丝尘埃。
这幅画的笔锋实在温柔,一笔一划都温柔地仿佛藏满了情意。
苏锦却看着这幅画,慢慢地蹲下身,泪流满面。
是啊。
为什么四组画里,只有他的两幅画是同一个年龄的呢?
大约是因为……他们四人中,只有他一个,是没有中年时期的吧。
这个人、这个人他……早就死了啊。
他……二十年前就死了。
那年他才二十三岁,要让作画的人……如何去想象他年华老去的模样?
苏锦捂着心口。
她突然想起从前,燕雪风心心念念的便是能与她青梅竹马、白头偕老。
那时他们都还太年轻,他们都觉得他们之间缺的只是个青梅竹马。
未曾想到了最后,真正少的……竟是白首。
自踏入宫门那一刻就开始在心中汹涌的泪水终于漫上了眼。
苏锦眼前瞬间朦胧一片。
她抬眼看向最后的那幅“月”,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多年前燕雪风骑在高头大马上俯下身来、朝她伸出手的场景。
苏锦终于哭出声来。
她想,如果还能有下辈子,我宁愿做你脚下的泥、马下的土,我宁愿我一生在你面前都低到尘埃里,我宁愿我一生都如初见时那样满身肮脏。
我要让你永远都这样,高高在上、纤尘不染。
我要让你一生都如初见那刻那样,骑在高高的马上,倨傲傲慢得仿佛天上的凤。
再不落入尘埃,再无人能伤害你。
只要你对我笑一下,我便愿意付出一切……将天下捧到你眼前,以求你多看我一眼。
我愿意用我一辈子的卑微,来换你一世不被人折断的骄傲。
苏锦离开后,御乾宫内又恢复了寂静。
有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进内殿,动作极为轻巧,仿佛担心自己的稍许声响就会吓着殿内的人一般。
吉祥走过去的李延正在看着方才签订好的契约书发呆。
吉祥在心里叹了口气,快走几步躬身呈上手中的锦囊:“皇上,您方才要奴才去寻的新锦囊。”
李延见了忙伸手接过锦囊,又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枚符箓,看成色应该已很有了些年月,但仍保存地不错。
李延动作极小心地将符箓装进了不知道第几个锦囊里,小心翼翼地将其扎紧。
男子用手指细细地摩挲锦囊,眼神温柔而深情,就好像在透过它……看着谁一样。
吉祥又是心中一声叹息,也不知道这次的这个新锦囊能坚持多久。
照皇上的这种摩挲法,再结实的布料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
锦囊坏了倒还是小事,就怕万一有一天那姻缘符坏了……
自洛王死后,皇上视这个姻缘符为唯一的寄托,日日小心爱护,不许旁人触碰,连自己触碰都小心再小心。
那样轻柔地动作,仿佛在对待自己心尖最宠爱的人。
可姻缘符这东西,毕竟其实只是一张纸。
一张纸……能坚持多久呢?
吉祥不敢再想,只躬身道:“这次与南疆签订了议和条约,南疆不用再打战,洛王要是知道了必定高兴。”
李延听了也笑起来:“是啊,雪风知道了必定高兴……二十年了,他今日若是高兴,总该来梦中见朕一面了吧。”
李延摸着锦囊,唇边终于带起了丝近段时间来的第一次真实的笑意。
燕雪风去世了二十年,李延却一次都没能梦到过他。
初时李延以为燕雪风是恨他,不愿来见他,他便想着那再等等,雪风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总该有心软的一日。
他日日去他坟前求他,哀求他入梦见他一面。
他只是实在思念他,想再看看他。
可是二十年过去了,燕雪风却还是不愿意来梦里见他。
李延慌乱得不行,却不知要如何做。
这时有身边下人进言说,洛王生前喜爱苏锦,如今苏锦生在南疆,皇上却一直与南疆开战,也许洛王是气恼于此,才不愿来梦中见您。
原本以李延的性子,以前若有人拿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来非议朝政,必定是被拉下去斩首示众的下场。
可这次李延却信了。
不仅信了,李延还命众大臣尽快达成与南疆的议和,这才有了苏锦进京、以及那道奇怪的议和契约。
现下议和条约已经签订好,雪风他……该来梦中见朕一面了吧?
二十年了……一个人怎么能见不到自己的心上人二十年呢?
那种绝望和崩溃能生生将一个人逼疯。
吉祥很快退了下去,李延一个人坐在御乾宫殿内的座椅上,撑着脑袋阖上了眼。
他不敢去床上,他担心燕雪风不喜欢那里。
半梦半醒之间,李延竟真的好像看到了燕雪风。
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风流俊逸,眉眼温柔好看地好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人。
燕雪风眼角带着笑,慢慢地走近他。
李延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己。
他几次抬起手想抱抱他,却又担心燕雪风厌恶他的亲密,不敢伸手,只好局促地站在那里,用一双眼角痴痴地打量他。
雪风生得真是好看,这样贵气风流,合该是被所有人捧在心尖上疼宠的。
如果、如果下辈子我能再遇见你,我一定好好护着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我要把世间所有都捧到你面前。
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给你,都给你。
燕雪风走到李延面前,歪着头打量了他片刻,突然伸出手、手心朝上伸到李延面前。
李延楞了片刻,呆呆地看着燕雪风,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燕雪风突然笑了,李延近乎痴迷地盯着燕雪风这他苦思了二十年的笑容。
燕雪风开口,声音仍是记忆里的温柔含笑。
然而他说的却是:“我的姻缘符。”
李延楞了一下,下一秒却是伸手紧紧地抓着腰间的锦囊。
燕雪风皱了皱眉:“你不给我?”
“我只有这个了……”李延轻声地道,他看着燕雪风,语气卑微,“你要什么其他的我都给你,江山也好,什么都好,我都给你。就这个不行。我只有这个了……我只有这个了……”
你将你的家传宝剑留给了苏锦,你将你一辈子的喜欢留给了苏锦。
你还和她约好了下辈子的白头偕老。
你给她那么多。
我什么都没有。
你什么都不曾给过我。
我只有这个姻缘符了……
我只有这个姻缘符了……
苏锦不要它,它是我自己捡回来的,你就将它留给我吧……
就、就留一样东西给我吧……
李延看向燕雪风的眼神里盛满了哀求。
然而燕雪风残忍地拒绝了他:“不行,这不是你的,这本来就是我要送给锦儿的。你的东西我都不要,但这个不是你的。不能留给你。”
李延开始不住得后退,他看着燕雪风几乎落下泪来,不住地反复求他:“雪风你就留一样给我吧……就一样……这本来就是她不要的。我就要她不要的还不行吗……我只有这个了……”
燕雪风看了他一眼,下一秒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李延就看到刚才还紧紧抓在他手里的锦囊突然到了燕雪风的手里。
李延急得眼睛通红,他想去抢回他的姻缘符,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接近不了燕雪风。
他看到燕雪风从锦囊里取出那枚他珍藏了二十年的符,随手将锦囊当垃圾一样扔在一旁,转身将姻缘符挂在不知何时出现在燕雪风身边的苏锦的脖子里。
然后他们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转身并肩离开了。
两人慢慢走远,他们的墨发慢慢变成了满头银发。
他们相携离去,只剩他一人留在原地。
连最后的姻缘符也不愿给他留下。
李延终于从梦中惊醒。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摸下腰间的锦囊,手指颤抖地从里面取出符箓。
还好、还好……
它还是好好的……
他还有这个……
正当此时,原本躺在他手心完好无存的姻缘符却开始渐渐破碎。
就好像是突然碎开的玉石一样。
它就这样在他的眼皮子地下,碎成了一堆碎末。
室内竟不知为何突然起了风,李延还未来得及握紧手,碎末便被风一吹,尽数消散在了空中。
再不留一丝痕迹。
李延慢慢地、慢慢地跪下来。
他捂着胸口,疼得脸色狰狞,却奇异地开始笑起来。
李延笑得甚至有点喘不上气:“我原本以为你只是恨我……那我就等,等时间长了,你总有不再那么恨我的那一天。可今天我才终于明白,问题从来不是你恨我,是你不爱我……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你眼里只有她。我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一辈子又能有什么用呢……你……从来都不属于我。”
他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然后慢慢地阖上眼睛,靠在椅子旁,仿佛睡着了一般。
李延看不见,其实一旁的椅子上,一直有个人坐着看着他。
青篱撑着下颚看着李延,直到他渐渐没了呼吸,才终于站起身,走到李延身边。
青篱蹲下身,伸手抚了抚李延一头墨发,动作近乎温柔。
半晌后他终于垂下眼,道:“望乡,任务结束了,进入下一个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