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只,”沈昼叶埋在纸堆里,小声说“晚上吃什么呀”
“我晚上吃个卷饼就ok。”陈啸之说。
标准回答,他什么都不爱吃。沈昼叶无聊地滚了滚,铅笔滚到了地上,陈啸之忽而拧起眉毛道“你怎么老窝在我办公室里,你不是自己有办公桌么”
沈昼叶委屈巴巴,觉得陈啸之很凶,趴在纸堆里没说话。
两个人静默了许久,陈啸之又问“这两天有什么进展”
沈昼叶说“还在设法找我们的推测3b的理论基础”
陈啸之说“一直都没动吗。”
陈啸之那句话并无责怪的意思,只有怅然。可两个人之间气氛仍是突然变得十分别扭,一时寂静无比。
沈昼叶望着天花板上,如河流流淌的光点。
她想起自己年少时在自己房间里思索的问题。那一个个在动手和脑内实验推演中度过的下午,日头逐渐变得金黄而纤长沈昼叶曾享受这个过程,凭借自己去推演她眼中稚嫩的宇宙。
亚里士多德,四种基本元素。第谷,双中心假说,璀璨的超新星。牛顿的经典力学,泾渭分明的时间与空间和爱因斯坦令时空重回混沌的相对论,以及将宇宙物质彻底解构的量子力学。
她曾享受这样的下午。自己踩着思想的巨人们的步伐前行,摸索他们眼中的宇宙万物,感受自己的思维和远古巨人们契合的瞬间,迸射出的火花。
可是如今,他们终于走到了巨人们的脚步尽头,前方是一片混沌泥泞的荒野,再不会有火迸射而出。
一切的路,都需要他们自己走。
“只只,如果我们走入了误区怎么办”沈昼叶打破沉默。
陈啸之静了许久,答道“这问题没有回答的意义。”
陈啸之和过去一样,心里一旦有事,就会变得非常沉默。
沈昼叶知道这点是因为他在竞赛决赛前就这样,那段时间她说什么陈啸之都用简单句回答,仿佛大脑不堪两端转的负荷似的。
十年没有改变什么。沈昼叶喜欢窝在陈啸之办公室办公她对陈啸之这人有天然的好感,和他凑在一起就开心,陈啸之不赶她,沈昼叶就在那里生根发芽。
只不过沈昼叶总觉得,他们两人的关系有种奇怪的寡淡。
仿佛两个人中间还有一层透明的膜。
好像她能摸到陈啸之的体温,碰到的却不是他的皮肤。
十二月初,临近学期的结束。
临近期末,学生连吃饭的时间都不放过,在餐厅里读书的读书复习的复习,早已超脱了本科境界的沈昼叶坐在餐厅里,百无聊赖地用叉子戳一根德式香肠。
湾区的冬天雪不多,枯叶萧萧落尽,寒风凛冽。
陈啸之坐在她对过,在阳光里以餐巾纸擦拭嘴角,问“吃饱了要不要再加点蛋糕什么的”
“不了,”沈昼叶发着呆说“今天不是很想吃。”
“一会儿我打包一个,”陈啸之坚持道“免得你下午跟我叽歪,我还得出来买。”
沈昼叶“”
沈昼叶有心想问问他你是不是把我当猪喂了,怎么跟我在一起就满脑子喂猪大业却没说出来,跟着陈啸之起了身,去打包蛋糕和下午的饮料。
沈昼叶跟着他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杂乱的思绪填满脑海。
总觉得有隔阂。
沈昼叶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侧过头去看陈啸之陈啸之敞怀穿着夹克,手里提着小蛋糕盒,目光落在别处。
至少和小时候比起来,他们现在的距离远得多。
十年前,他们期末考试结束,跑去什刹海溜达。一行人美其名曰要给小美国人见识一下老四九城,最终陈啸之在后海被小偷偷了钱包,一伙初中生在傍晚时分冻得哆哆嗦嗦跑进麦当劳点薯条取暖,那麦当劳小的很,魏莱嘲笑陈啸之小气,然后抢自己小同桌的热可可喝。
回家时身无分文的班长和她一起坐公交,车上人多拥挤,于是班长十分在意地将自己的小女朋友护在胸口。沈昼叶还记得他那天穿的羽绒服的质感更记得他们在车上聊天,谈天文地理,谈宇宙星河,谈自己青涩的人生。
毫无保留。和现在截然不同。
有人说二十五岁的我们已经无力走进一段全然亲密的关系了。我们经历了太多,人生疲惫,再也无法像十五岁那样亲密地爱人。童年,少年,那些时代都很好,嬉笑打闹,爱一个人就想将自己剖开,将全部都无保留地交给对方。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侧过头去看陈啸之,他却正在看着另一个方向。
十年的岁月,他们早已是和当初完全不同的人。
可是,那些时光一去不复返。
那人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
天朗气清,沈昼叶在清朗冬阳里看向向前走的陈啸之,看着他挺拔坚毅、截然不同的背影,甚至没有底气去否认。
沈昼叶的csc项目是两个学期,十二月,正好是它的一半。
美国的大学放假时间与国内截然不同斯坦福的秋季学期从八月开始,十二月中旬结束,寒假不过两三周,正好将圣诞与新年包括在内。
一个学期,四个月。
不爱锻炼的沈昼叶多了个晨跑的习惯。她每天六点起床,沿着stanford ave跑将近三公里去办公室,有时甚至会跑去游泳馆门口等其开门,但不进去游,只是在长凳上坐着,等阳光映亮胡佛塔顶,白鸽腾飞。
世人只见到那些聚光灯下的科学家,看到他们惊人的成就、改变世界的壮举,无人见到他们背后的不,他们身后埋葬的人的艰辛。
埋葬。
这词并不夸张,这世上有那么多搞科研的人,无论是学生老师还是研究员,无论是私企还是大学体制内,无论是重应用还是重理论有人焦虑到需要吞药度日,有人每年寻求数次心理干预,有人昼夜颠倒做实验搞垮身体,有人被感染、被工伤,也有人挣扎在温饱线上,在夜里望着熟睡的妻女落泪。
历史却只能记住爱因斯坦,记住屠呦呦和杨振宁。
可是这群体不止有这些顶尖的巨人,更多的是默默无闻的大多数。大多数里有胡坤,有肖育众,有陶崇园,有王澎,有万千来不及让历史铭记的人。
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中,自然也有沈昼叶,也有陈啸之。
这一个千年,历史又会记住谁沈昼叶曾在晨跑时胡思乱想。
然后脑海中的她自问自答
谁都不知道,我们连明天都看不见。
于是焦虑所致,沈昼叶心事重重不停掉秤,吃饭也吃不好症状比她硕士时期跑实验室事务更甚。陈啸之敏锐地觉察了她的不对劲,立刻从只给她带早饭变成了一日三餐都带,什么温水牛肉什么鱼羹什么香煎虾,变着法子地饲养。
但是毫无成效。沈昼叶本来就小的体格,在焦虑之下变得更瘦削。
科研从不是易事,伴随而来的是刻骨的焦虑和惆怅;这一群体的自我调侃下,隐匿的是名为痛苦的冰川。
十二月的某一天,沈昼叶坐在陈啸之的桌前,核对桌上贴的校历。
“下周五,”沈昼叶愣愣地说“就放寒假了诶。”
陈啸之两指揉着太阳穴问“是啊。沈昼叶你过来看看,我期末放上这么道计算题会不会太难了”
他在出期末卷子。
沈昼叶实在理解不了这帮当老师的为什么这么爱拖,期末卷子永远都拖到下印前一天才定稿好在这门课陈啸之自己说了算,不至于被别人追着打。
沈昼叶凑过去看了一眼,是在给定晶格常数a的二维近自由电子近似的费米面上,给一个位于第一布里渊区的点,再给定倒格矢k的傅立叶展开系数uk,第一问让学生求费米能,第二问要求学生讨论费米面进入第二布里渊区时uk所满足的条件的大计算题。
沈昼叶“”
沈昼叶沉吟片刻,得出粗略思路,笃定地说“不难,你放吧。”
陈啸之满脸怀疑,将题粘进了ord。
于是粘人精沈昼叶顺势在陈啸之身边坐下,蹬掉靴子,穿着小绒袜踩在他的沙发上。
陈啸之面无表情看她一眼,将女孩子两只脚拉到自己腿上,隔着袜子揉了揉她冰冰凉的脚趾,以自己的大腿给她取暖。
那温度十分熨帖舒适,沈昼叶舒服得想撒娇,还想抱抱他的脖颈,但是却没敢。
她感受不到陈啸之容忍的信号。
陈啸之这人攻击力有点强,沈昼叶还没摸准二十五岁版的脾性,加上他又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似的,沈昼叶连动他都不敢。
“什么时候下雪呢,”沈昼叶规规矩矩不碰他,发呆道“华盛顿那边每年雪都很大的。”
陈啸之出着题,漫不经心地回答“加利福尼亚和华盛顿不一样,冬天也晴得很,夏天雨少冬天雪少,想玩雪的话还是得往东岸去。”
“嗯。”沈昼叶乖乖地回答。
她想问问陈啸之寒假想不想回趟北京,但看他专心工作的模样,却终究没能问出口。
真的好像有着说不出的隔膜,沈昼叶想。
午后阳光斜斜地洒了进来,她脚踩在陈啸之的大腿上,拿了本自图书馆借的大部头,翻了翻。
陈啸之忽而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沈昼叶一愣“啊,你说这个群论”
陈啸之嗯了一声,放下笔记本,望向沈昼叶。
“本科的时候选过,”沈昼叶顺从答道“那时候数院引进了新人才,群论讲得好的人不多,加上慈教授希望我能去了解一下。但是我去上课的时候发现群论课本乱得一塌糊涂,国内没能力编撰,翻译得非常糟糕,群论本来就不简单,课本不好就雪上加霜,大家怨声载道”
陈啸之“”
沈昼叶笑了笑“于是老师实在没辙,只能把英文版教材df发下来,让我们自己去打印。”
美本出身的陈啸之完全不理解教材一塌糊涂,挑起了眉毛。
“结果英文版教材果然好明白不少。”沈昼叶笑了起来“于是那个教群论的老师叹了一口气,对我们讲了一段话。”
陈啸之眉眼狭长,望向自己的小女朋友。
“那个老师说,”沈昼叶想了想道“我们国内改开这么多年,取得了巨大的进展,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的教育和科研的力量都已经腾飞了但是只从课本这件事来看,大家就会明白,我们中国距离发达国家,在这样细微之处,仍有巨大的差距。”
“而我们这一代人年纪大了。”
女孩子微一停顿,复述道“剩下的路,只能交给你们年轻人来走。”
异国他乡的尘埃飞过地板。
沈昼叶笑道“挺奇怪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老师说的这些话我却总忘不了可能因为慈老师周老师也对我讲过类似的事情吧。”
陈啸之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这些老教授总是话里有话,”沈昼叶盯着飞扬尘埃,轻飘飘道“似乎想将信念传承到学生的身上可是问他们是什么,他们又不肯说。”
他们不说的原因,陈啸之再清楚不过那些东西太过沉重。
沈昼叶年纪小,心思又像小孩般纯直赤诚,这些老人如何将这样沉重的民族兴亡灌输给这样的学生太沉重了。
老人不忍心,便将这些希冀封存,只告诉她一点,剩余的留待阿十长大后拆开。
陈啸之沉默许久,揉沈昼叶的脑袋。她卷卷毛顺顺滑滑,扎了个小麻花辫,像绿山墙的安妮,揉起来又像揉小面团儿似的,手感相当好。
“傻子。”他粗鲁地揉乱小傻子的卷毛。
小傻子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陈啸之。
然后她抬起了胳膊,要抱他。
那真的是个非常适合拥抱的瞬间,沈昼叶在他身边坐了许久,一直都忍着,可是陈啸之一摸她的脑袋,沈昼叶就觉得不想忍了。
女朋友想抱男朋友,又有什么错。
可下一秒陈啸之面无表情地在她额头上一弹,力气不大,但女孩子始料未及,叽一声倒回了柔软的沙发。
“就他妈会撒娇,”陈啸之打破暧昧空气,使劲儿戳戳她的额头,凶狠道“说你傻子又不是在夸你,抱什么抱,让你在我办公室呆着就是为了抱吗”
“”
她晓得,陈啸之只是嘴上逞凶。
可被推到一边的、娇气的小青梅仍是愣了半天
然后心酸吃力地眨了下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就像前面出现过的他们一样,这些人名都是真实存在的,是我在写这篇文时还能记得的名字,我从2015年左右开始关注类似的新闻,加上忘性大,应该还有许多人早已被我遗忘了,在查找资料时才发现能记得的这些人大多是在2019年发生的事,还大多和自己专业挂钩
可是既然能够看到这里,大家不妨去百度或必应搜索一下,这些曾经鲜活的人。
他们里不仅有学生,还有年青的父亲与母亲。
科学最终是属于巨人的史诗,可宏伟史诗的字里行间,也有默默无闻的大多数。
剩的读者恐怕已经不多了,但总归还是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