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宅, 医务室外。
孩子们在走廊里站成一排,着急的咬着手指头,等待里面的消息。现在已经凌晨两点,杜笙吩咐小茉莉和齐钰把孩子们送回房间, 他先守着。
杜南和柳琴都已经睡下, 得知姜妍出事,吓得立刻从卧室赶了过来。
杜南盯着医务室紧闭的门,又抬眼看向门口的杜笙, 满脸担忧问“笙笙,你祖奶奶怎么了”
现在杜笙脑子里很乱, 姜妍的反常,姜妍刚才那番话, 让他陷入了一种混乱的思维状态。
他把刚才在山上发生的事情一字不差跟杜南说了一遍。
看着父亲脸上的表情逐渐沉重, 杜笙又仿佛意识到什么,问他“爸, 杜袁, 是谁”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信,她是你祖奶奶吗”杜南一脸沉重地叹息一声说“杜袁就是你已经过世的三爷爷, 十九岁便去世。你三爷爷杜袁是程沣的亲侄, 程沣离世之前,将杜袁托付给她。他是你祖奶奶最宠爱的孩子, 也是心最大, 最命苦的孩子。他死在了南城, 你祖奶奶当年为了找他,也差点命丧南城。程沣离世,她便把所有生的希望寄托在了杜袁身上,可当杜袁也以程沣类似的方式死去时,你祖奶奶终于受不住打击,有一年的时间不肯开口说话。我们为了不再让她痛苦,祠堂里给杜袁立的是无字牌,小辈里,也只有我知道你这位三爷爷的名字。她如果不是你祖奶奶,又怎么会说出那句话又怎么会知道杜袁与程沣有关系”
“程沣,是我没能护好阿袁,我把他丢在了南城。对不起,我食言了。”
这句话虽然简短,却明白地表述了这个“阿袁”与“程沣”是有关系的。就算姜妍机缘巧合从谁口中听说了这位三爷爷的名字,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关系呢
这些信息连他都不知,姜妍又如何知道
此刻的杜笙已经没办法再为自己找诸多借口了,陷入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思维乱成一锅粥。他的拳头攥紧了又松,脸色好不容易调回平日的松弛,很快又变回了一种别样复杂的沉重。
医生打开门出来,摘下口罩说“杜先生,病人情况稳定,已经醒了。”
杜南率先进入,柳琴也一言不发跟了进去。
杜笙立在走廊,只觉浑身冷如冰窖,他压根不愿去相信这个事实。
在那晚姜妍告诉自己所发生的一系列奇异事件时,他也不是百分百不信,毕竟前后姜妍的变化太多,已经不在医学可以解释的范畴之内。
即便如此,他内心那一丝怀疑都被抗拒吞噬,下意识地去排斥这种“荒唐”。
喜欢的女孩变成了祖奶奶,论谁,谁又可以接受
当没有强有力的证据来说服他时,他自然不信,于是就建立了一层自欺欺人的保护壳,用夸张和不着调来遮蔽那一丝暗中滋生的怀疑。就在他快要完全骗过自己的时候,突然就出了这么一档事。
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亲身接触体会,他也不会相信,她会突然发狂,突然跃下观景台。
如果他慢了一步后果会怎样呢他不敢想。
如果这真是姜妍和父亲合伙演的一场棒打鸳鸯的戏码,那也太过了。如果姜妍真的是演戏上瘾,有了臆想后遗症,她又怎么会知道,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家族细节
杜笙招手让门口的医生离开,将门推开一条缝,望着里面。
他推门时手颤抖得厉害,不能自控。
病床上,姜妍已经坐起身,只是脸色依然惨白没有血色。
杜南腰微弯,问姜妍“祖母,您好点了吗”
姜妍目光有些空洞,经他这么一问,眼眶里泛着湿润。她嗓音有些嘶哑“没事了。”
“您刚才”
姜妍嘴角牵扯出一丝苦笑“你猜我刚才,看见了谁”
杜南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听着。
平日里拿这两人当“神经病”看待的柳琴,此刻看着姜妍这幅模样,心口也胀痛得很。也没说话,也是静静地听。
姜妍吐出一口气,说“我看见了阿袁。我从南城的废墟爬起来,就看见了阿袁。他站在那里,冲我笑,冲我伸出手,摊开了手心。我看见啊,他的的手心里放着一枚纸鹤。我正要去接,就看见他头顶有颗炸弹掉了下来。我的阿袁,就没了,那只白纸折的纸鹤被他的血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杜南垂下头,叹气一声,拍了拍她的肩,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祖母”
眼泪从姜妍眼眶里滚落而出,她脸上却没有什么过度的表情,只淡淡道“我对不起程沣。他将阿袁托付给我,可我却食言了。”
女孩脸上没有过于夸张的悲痛表情,却让人感觉到了她的那种无能为力的伤心感。看着女孩这样,柳琴也吞了口唾沫,下意识回过身,去看门口的儿子。
她知道,此时的儿子已经和她一样相信了丈夫的话,相信了这个女孩是杜悦的事实。
柳琴十分了解这个儿子,又怎看不透他此时的情绪
杜笙关上了门,垂着首,漫无目的地往外走。
他的羽绒服脱给了姜妍,此刻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外面冷风吹得凛冽,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冷。
杜笙找了个阶梯坐下,望着眼前漆黑的夜色发了会呆。
闪电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拿嘴筒子杵了一下他的腰窝,挨着他坐下。
一人一狗坐在阶梯上发呆,相对无言。
良久,杜笙叹气一声,伸手揽住了闪电结实的犬肩,喉咙滚了一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将脸垂下去,心脏就像被撕裂一样难受。
病房里躺着的那位不是姜妍,那就说明,曾经的姜妍已经死了。
她是杜悦,那么她所说的关于傻姑娘在失踪当夜遭遇的残忍杀害,也是真的。
他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神经阵阵扯疼,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夜晚。
傻姑娘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她惶恐、迷茫被柳明月姐弟带上车,本以为他们能送自己回家,却没想到被残忍杀害,弃尸名古山。
她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柳明月却狠心地,一刀又一刀划破了她的脸。
她当时大概很绝望吧她在被杀害时,是否有在心里喊他的名字喊“杜笙救命”
这些他都不知道。
杜笙想起了那次他带姜妍去游乐园,带她去看寻梦环游记。
从电影院出来,傻姑娘舔着棉花糖,问他“笙笙,你是我的朋友吗”
他回答是。
傻姑娘笑得眉眼一弯,用甜糯的小软音说“爸爸妈妈说,人都会死亡,原来他们都是骗我的。原来,只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妍妍,妍妍就不会真正死去。笙笙,你会不会忘记妍妍啊”
“不会。”他身上所有乖戾仿佛都被女孩这温柔一笑抚平。
她伸出小拇指,跟他拉钩“那,笙笙你跟我拉钩。”
他勾住女孩的小拇指。
女孩眉眼弯弯,声音总是透着软甜“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王八。”
“不变,谁变谁是小王八。”
他又掏出手机,看着屏保上傻姑娘的照片,眼眶开始发热。
闪电仿佛感受到他的情绪,抬起爪子拍了拍他的肩。
杜笙嘴角又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我总说云逸渣,原来,自己也是个渣男。我怎么连她和别人都分不清呢”
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姜妍,辜负了曾经对那个傻女孩的喜欢。
可是,他现在所喜欢的,到底是姜妍还是那位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奶奶
他脑仁炸裂疼痛,心里不断得骂自己是个混球,也笑世道弄人。
为什么,这种诡异的事情都能发生在他的身上
闪电将嘴筒子搭在他腿上,用一双亮晶晶眼睛看他,喉咙里发出“嗷嗷”地声音,仿佛在安慰他。
杜笙叹息一声,嘶哑的声音仿佛若有若无,揉着它毛茸茸的脑袋说“别安慰了,我承认,我是渣男。”
闪电仿佛有些着急,在原地打着圈,仿佛有什么事想告诉他。
但最终因为不会人语,无法与杜笙交流。
凌晨三点,杜笙又回到姜妍的病房外。隔着一道门,里面的人仿佛有感应,问他“是小杜爷吗”
她的嗓子,因为在观景台时尖叫而变得嘶哑,隔着一道门,有沙沙的质感。
“进来吧。”
杜笙在门口愣了一下,才推门进去。
他走到姜妍床边,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眼前的女孩熟悉又陌生,两人之间仿佛无形生了一道隔阂。
他吞了口唾沫,润了一下干燥的喉咙,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祖奶奶。”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祖奶奶”,倒让姜妍觉得不习惯,她反而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问他“现在你相信我和你爸,说的不是假话了”
杜笙没有回答她,只是问她“妍妍真的已经死了吗”
他始终抱着一丝期待,没有人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时用了多大的勇气。
姜妍看着他一双眼睛,良久,点头承认“嗯。”
在得到这个“嗯”字时,他掏空的内心瞬间被愤怒和复仇的欲望填满,拳头攥紧,结实的小臂清晰可见青筋。
他此刻宛如变了一个人,脸上是从未在姜妍面前表露过的神情。姜妍从他眼睛里看见了狠戾的杀意,复仇的欲望是那么的坚决。
她以为杜笙会发怒,甚至用打砸东西来发泄情绪,可他并没有。渐渐地,情绪压制下去,他松开了拳,脸上恢复平日里的松弛,冲她露出一个笑容“您休息。”
语气尊敬却又疏离,就像对着一位不认识的长者说话。
望着杜笙离开,姜妍喉咙里像是被卡了粉,到喉咙的话,又给吞了回去。等门关上,她的心脏似被拧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情绪从内心深处被牵扯而出。
她继续闭眼睡觉,却没有丝毫困意,脑仁又是一阵撕扯般的生疼。
一闭眼,脑中就有回音交织
“过山车而已,很刺激,别怕,有我在。”
“你没去过电影院走,笙笙带你去。”
杜笙带她去游乐园,带她去电影院。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和父母以外的人去游乐园,也是第一次去电影院。
她人生中当中的第一个朋友,是杜笙。那时,除了父母,杜笙是对她最好的人。
这些记忆她以前虽然也有,可从未如此感同身受。这些画面就像在她眼前播放的电影,一幕幕那么清晰,声音就像在她耳畔炸开的立体回旋音。
也是因为有了这么真切的感触,姜妍的心脏更疼了。
她回想起杜笙刚才对她的那个疏离的称呼,心脏就好像被挖空了一样。心里像是压着什么话,却说不出来。
这一宿,姜妍几乎一夜未眠。
姜妍因为耗费了太大的精神力,极度虚弱,接下来几天也都躺在病床上,哪儿也没去。
孩子们隔一会儿就来看她,给她报告练拳的情况。
中午小茉莉来给她送午饭,姜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杜笙呢他是不是,去了云家”
“去云家”小茉莉把餐盘搁在床头柜上,将清粥递给她“笙哥为什么要去云家他那么讨厌云逸,才不会大过年地去找不痛快。话说话来,这次过年真的很解气,云逸要是知道只有他没被邀请来吃团年饭,可不得活活气死嗤,我都能脑补出他那张脸了。”
姜妍吃了两口清粥,陷入沉思。
那他这两天在做什么
小茉莉告诉她“杜叔这两年不是都打算扩展海外市场吗今年美国那边有个项目,重中之重,昨天吃饭的时候笙哥自告奋勇接手。笙哥六月份就要毕业了,他这两天把自己关房间主要是写论文吧。他说,六月之后他打算出国,这一去就在美国长居了,短则三年,长则五年。怎么笙哥难道没告诉你吗”
姜妍摇头。
小崽子现在都没拿她当自己人了,又怎么会像从前那样活泼乱跳跑过来告诉她
不过,杜笙没有去找云逸算账,倒让她觉得很意外。凭他以前的性格,一定是风风火火跑去云宅,揍云逸一顿,打痛快了再罢手。可他现在不知道在想什么,昨晚明明那样生气,却毫无动作。
直至此刻,姜妍发现居然发现自己看不透杜笙了。
难道他是因为不能承受这个事实,受了刺激连斗志都被消磨
又过了一天,姜妍身体恢复,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总算见到杜笙。
她到的时候杜笙已经把早餐吃了一半,正一边咬面包,一边看资料。
姜妍刚坐下,他便抓着资料和一片面包起身,对大家说“我约了导师,快迟到了,你们慢吃。”
说完,带着资料走了。
餐桌上谁都看出来他的不对劲儿是因为姜妍了。
小五咬着面包,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姜妍“师父,你和笙哥,是不是吵架了啊”
文丽也说“是啊师父,笙哥这几天不开心。以前他见到我们,总会笑的。可这几天不再笑了,只是沉默地揉揉我们脑袋。而且笙哥这几天不说话的时候,那气场好吓人哦,有点像杜伯伯”
儿子这几天的变化柳琴看在眼里,她当然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往姜妍餐盘中丢了一片面包,低声说“您也别想太多,笙笙也不是因为您不开心,等他过了这阵子,自然就好了。”
姜妍露出一个微笑,低头吃饭,心里却也有点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