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安先前都没和这精灵说过话,抬头递手术刀的时候才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面容。
鼻梁又直又挺,眼窝深下巴尖,红眸里有暗光涌动。
他和叶肃一样高,但看起来更瘦削纤细一些,呆着口罩不苟言笑。
手术刀自胸后外侧切口,自第五肋间进刀。
岑安和纪灼两个后辈帮着递手术刀提拉钩,看着他们切开胸膜开始处理病肺。
肿瘤一旦失控,就会开始不受控制的蔓延。
这个手术需要处理掉所有的危险区域,等同于掏空这病人的半个身子。
“吸积液。”
纪灼一开始没进入状态,后面看清楚他们操作的时候都忍不住爆了个粗口。
……这种手术是人做的吗!
人的身体那就跟豆腐脑混着果冻似的,里头的组织全都互相有关联,这边切掉那边就会塌下去。
可他们现在做的,不光是切掉一侧的肺叶,还要把胸膜也完全切个干净。
“剥离病肺。”
叶肃和纪灼已经完全浸入操作本身,在操作手术刀和拉钩的同时也在用着术法,让视野不断地清晰和扩大。
其他人类已经被施了障眼法,这时候也不会意识到某些组织为什么会自动突出或者剥落。
“止血。”
梅斯菲尔德伸手接了手术钳,声音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和犹豫。
“冲洗。”
在做手术的时候,他们甚至好像不是在处理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会笑会哭的人。
而是在完成一个极度精密的工程,就好像组装修理钟表的齿轮一样。
“hook.”
“止血。”
“纵膈开始移位,”叶肃偏头接过器械,同时扫除了三个出血点:“纪觅。”
“我来。”纪觅直接抬手施法,旁边涌出的血流和积液也直接自动变成珠串飞了出去。
那精灵对他们指尖和手侧的异样熟视无睹,沉下心来解决后胸壁和下肺静脉的粘连问题。
“may’s.”
“止血。”
先切肺动脉,再切肺静脉,最后是支气管。
偌大的器官被取了出来,放在了冰冷的托盘上。
岑安结扎和填充的速度又快又好,这时候干练的不需要任何多余指点。
豹子同时控制着六七个点位的固定和托举,也渐渐开始一声不吭。
电凝和止血都已经开始全部由术法一秒完成,大量的积液和污血都跟着被自动扫除,不断为病灶腾出视野。
病人的胸腔有大量的粘连情况,有些器官形态都已经变形到扭曲的程度。
不光要把它们一一剥开分离,还一定要避开各种重要的血管。
所有的杂活都已经全部转移给了纪灼,岑安直接放下了手术器械,用术法帮他们标记不同的血管和区域,让血红一片的胸腔有不同的荧光色分区。
手术衣之所以一直是蓝绿色,就是为了减缓视觉疲劳以后产生的余影问题。
长时间看着红色黑色的区域太久,再去看白色的区域,会直接被干扰视线。
岑安没想过重生以后会接手一个比一个难的案例,做到后面都有些心力不支。
要兼顾的细节从点到面,时间一长自己都会有点低血糖的感觉。
叶肃在这时候沉稳又明察,他直接把大血管控制在单手下方,另一只手用电刀做锐性分离时又准又快,连梅斯菲尔德都露出了赞同的神情。
热盐水纱布在自动完成填充和取出,纪觅也开始脱手完成滑脱性大出血的处理。
她能够在瞬秒中内找到并解决裂孔洞隙,单手指节一扫便可以稳住病人心跳和呼吸,再一扫甚至能让血液停顿和放慢流速。
这手术一做就是三个小时。
等全部做完的时候,所有人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麻醉师直接累到从凳子上瘫了下去,气儿都有些喘不过来。
岑安从半夜做手术到现在,这时候也累的说不出话来,心里又隐约的有些庆幸。
听叶医生说,这种难度的手术,可能十年都只有三四例能成功完成。
他们居然真的把这个病人给救下来了。
纪灼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耳朵尖上都沾着水珠。
叶肃闻见他猫里猫气的味道,不留痕迹地避远了一点,有些嫌弃的给自己喷了点古龙水。
“话说回来,”豹子想起来了什么:“这是咱们第一次一块做手术啊。”
“而且还是跟外国妖怪——”他歪着头看着叶肃道:“那尖耳朵的银毛是什么物种羊驼”
“……是精灵。”
“啥精灵到底是精还是灵”
“……”
等其他人都陆续回去休息了,叶肃才去找了梅斯菲尔德。
对方在喝能量饮料补充电解质,电脑里的文档还开着。
“什么事”
叶肃先是扫了眼他的论文,然后才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过来”
他其实隐约能确认答案了,但还是不够放心。
“这该问你的院长。”梅斯菲尔德把东西放下,看向他简短道:“坎贝尔,你该提防的不是我。”
“渡鸦之森的事情,和我们家族没有关系。”那双鸽子血般剔透的眼眸注视着他,声音依旧不温不火:“你做的剥离很稳,明天手术再过来一趟。”
叶肃打量着他的微表情,淡淡嗯了一声。
在离开办公室之后,他算了一下时差,给教父打了个电话。
“当年的事情”教父的电话那边传来管弦乐的演奏声,好像还有法国人在交谈着什么:“怎么突然问这个”
“……也是该跟你讲讲,但还是当面聊方便一些。”他抿了一口酒,随意问道:“下个月回来一趟”
男人凝神算了下日子,答应了一声:“好,下个月四号见。”
等这两个星期忙完,他刚好带岑安回英国散下心。
“带上你那小男朋友吗”教父打趣道:“顺便去领个证”
叶肃垂眸笑了起来:“会带上的。”
另一边,屈尘坐在消防通道里,开始回忆迄今为止的所有细节。
他从前就觉得这两个医生太神了一些,但又没有想明白是哪里有问题。
……都有影子,而且也都是真的医生。
……从来不开车,也基本不坐电梯。
屈尘借着丢钱包的借口,刚才在监控室里把这一个月来的录像都看了一遍。
他找到的细节越多,心就越一寸寸的往下沉。
岑医生和叶医生,每天上班都不是从电梯里出来的。
他们可能直接从消防通道的门里出现,可能是从厕所走出来,有时候甚至是直接出现在了手术通道的尽头。
就和幽灵一样。
而且岑医生基本上不用上厕所。
叶医生每天起码还有排泄的动作,但岑医生甚至可以在办公室和手术室一呆就是一天,完全不去洗手间——
妖怪是直接辟谷修炼的吗
屈尘倒在消防通道里,这时候已经被颠覆了全部的认知。
他完全没想到这个世界真的有妖怪。
也没有想到妖怪还是自己的朋友。
不……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岑安和叶肃在办公室里正整理着文档,一抬头就看见屈尘推开了门,失魂落魄的走了进来。
“求求你们。”
他看着他们,缓缓地跪了下来,开始磕头。
“求求你们……救救我师父,好不好”
“我把我这条命给你们,你们要什么都行——我的眼睛,我的心脏,我的肾,真的,只要你们能救我师父!”
“屈尘!”岑安下意识地站起来想要扶他,却被叶肃按住了肩。
“你们是妖怪对不对”屈尘哽咽着开始流眼泪:“你们是妖怪吧——你们能救救我师父吗”
“我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可他这一辈子都在做好事,他不该最后变成这样啊——”
叶肃把岑安挡在了身后,径直走过去站在了他的身前。
屈尘已经恐惧到浑身都在抖,却还在一个劲的磕头。
“我没有什么钱,道观现在的收入也全都归他们接管了——”
“叶医生,求求你,求求你——”
他再抬头的时候,刚好对上叶肃的那一双眼睛。
冰蓝色,剔透如寒川。
小道士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瞳孔也开始扩散。
岑安走到了他们的身边,把他缓缓扶了起来。
“让他把这些都忘掉吧。”
“忘掉了这些也好。”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