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盛京城中。
正是仲夏时节, 暑气蒸腾, 葱茏的参天大树上,知了不住地叫着, 这种天气,人坐着不动都能汗湿了衣襟。
太医院奉皇命广出义诊, 在盛京城中设了十二处义诊的帐子, 为流民病患无偿救治。
樟木巷巷头的义诊棚中,官兵门一边派发解暑的西瓜和绿豆汤水,一边组织着病患有秩序的就医。
“大娘, 这是你的药,记得以水煎服,每日早晚各一次。”顾熙言笑着叮嘱道。
一身布衣的大娘接了药包, 连声告了好几声谢, 方才起身离去。
顾熙言目送大娘离去,环视诊棚四周, 不禁油然而生许多感慨。
恢复记忆之后, 她听闻了这几日盛京城中发生的事情,也听说了起义军攻入盛京城中乃是韩烨麾下谋士曹忍的计谋。
上一世,她便是在叛军攻城时死于起义军刀下。
说来可笑。当日雨夜, 她无意救了曹忍一命。那日在韩烨营中, 曹忍冒险送她逃走,是为报恩。可兜兜转转,恩恩怨怨, 到头来,上一世置她于死地的“叛军攻城的毒辣计谋”,竟然是曹忍提出的。
顾熙言思及此处,忍不住叹一声“兰因絮果”。
掩藏在时间的褶皱里的一鳞半爪,渐渐被串联起来,背后的隐情和真相让人无力又嗟叹。
那厢,靛玉奉上一盏蜂蜜水,劝道,“这大热的天气,小姐需注意些身子,莫要过于劳心劳力了。”
顾熙言冲她笑了笑,“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眼下流民众多,虽说有诸位太医坐诊,可到底是忙不过来的。前几日回家,看母亲在顾府门前设诊,我不禁感慨良多。我打小浸染医术,虽然不如母亲和太医们的医术那么高明,但医治风寒感冒之类的小病还是足够用的。”
“有一份力出一份力,有一点热发一点光,能为诸位医者分担一些,总归是好的。”
四周看诊的太医闻言,纷纷拱手赞道,“侯夫人身怀仁心,我等实在佩服。”
一旁的周太医道,“老朽听闻,侯夫人的外祖父林先生已带族人出扶荔山,在扶荔山下城中坐诊,每日看诊者络绎不绝,先生不取分文。夫人有林大夫之风啊!”
顾熙言的外祖林渊微本欲带族人在扶荔山中避世离俗,不料一朝逢兵乱祸事,百姓死伤惨重。林渊微一腔仁心,悬壶济世,不忍心看着百姓受病痛折磨,只好破例出山行医。
顾熙言道,“各位太医谬赞了。”
因着今日出义诊,顾熙言穿了件菱纱织锦的素色立领长衫,下面是条淡茜色的压褶长裙,发鬓间只插着两只银簪,可谓是朴素之至。
大燕朝风气开放,女子从医也有前例先河。太医院中本就有几位女医师,故而顾熙言在这义诊的队伍中,并不显得十分突兀。
她因坐诊,特意带着一张白色的面纱。只见她生的长睫美目,黛眉秀鼻,白纱若隐若现,虽只露出半张脸,却也能窥见花颜一二。
众人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看诊。那厢,周太医捅了一下身旁的年轻医者,“群英,你呆愣着做什么!将你手边儿的银针给为师取来!”
原是方才顾熙言说话的功夫,周太医这位唤做“群英”的徒弟竟是盯着顾熙言看呆了。
此时被师傅一训斥,白群英忙回过神儿来,他摸了摸头,忙把手边儿银针递了过去。
只是回头的时候,正对上顾熙言转身。四目相对,白群英顿时脸红了,忙不迭地冲顾熙言拱手道,“今日多亏夫人在此分担。”
顾熙言微微点了点头,侧身避过了这一礼,将手中药包拿给了桌前的病人。
身后,正在帮忙派发绿豆水的红翡早就注意到这名叫做群英的年轻医者了,此时见了他面红耳赤的模样,更是狠狠瞪他了一眼——要是叫侯爷知道,有人这么唐突不知礼数地盯着自家小姐看,定是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这几天,京中各巡卫司四处搜寻流浪街头无家可归之人,天热生瘟,有司专门派人将死伤的尸身收集火化,以免疫情四起。至于那些身受重伤,尚余一口气流落在街头巷尾的人,便被就近送到了义诊之处。
诸位医者正看着诊,那厢,又有一波重伤的流民被抬了过来。
几位太医见状纷纷起身,奈何病患太多,医生明显不够用,顾熙言也起身去帮忙。
“女菩萨救救老朽吧!”一名衣衫褴褛的老者躺在担架上,见顾熙言上前,忙挣扎着起身作揖。
“大爷,你不要乱动,我来查看一下你的伤势。”顾熙言稍作安抚,伸手掀开了老者身上盖着的白布,老者右胸上插着的半只羽箭赫然映入眼帘。
“老朽受了无妄之灾哟那日叛军攻城,老朽被流箭射中了胸口,好在伤口不深,可我不懂医术,又孤身一人没有子女在旁,若不是今日京中巡卫在街角处找到我,我可真就要交代这条老命咯!”
顾熙言盯着那支羽箭一动不动,直到几滴泪珠儿砸下来,她才慌忙擦了擦眼泪,安慰地笑道,“这伤口有些发炎腐烂了,现下得把腐肉先清了再说。”“大爷放宽心,我这便给你清理伤口,一会儿请李太医亲自帮你拔出这羽箭。”
“诶!谢谢姑娘。”
顾熙言眼眶微红,接过一旁递过来的纱布和烈酒,低头动作利落地清理着伤口。
这羽箭只是射入了皮肉,伤情便这样的要命——那日悬崖之上,韩烨被一箭穿心,该会有多痛?
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纷纷而下,掩入面纱中。
顾熙言心中悲痛难忍,再加上扑鼻而来的血腥味道,不禁一阵胸闷气短。只见她清理着伤口,眼前突然一阵头晕目眩,竟是身形一歪,险些晕过去。
靛玉眼疾手快地上前搀扶着她,急急问道,“小姐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