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派给小儿子的手下寥寥,且中山国并无原属的王室官吏,一切都要重头再来,小儿子被派去的时间又是秋冬,为春日大祭他必得择才。
若非如此,小崽子也不会想出这般择才之法,更不会向他求助。
刘启哼了一声,心中有几分这儿子戳一下动一下的恨铁不成钢,但更多的却是一个老父亲的自豪。
毕竟他儿子无论怎么滴,都是个人才。
当然这份自豪之情他是不会表露出来的,刘启眼睛一转,以奏书角指了指另一口箱子,“这也是蜡烛”
“并非。”窦婴侧身开箱,将里头的一个锦盒交给了走上来的内官,后者接过后转递到帝王身前,刘启抬抬手,示意宦官将之开启,锦盒被打开的一瞬间室内仿佛都亮堂了。
刘启作为一国之主,寻常生活并不奢靡,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审美上有一星半点的问题。
况且无论审美有没有问题的人,在看到这一尊,瓷白菜的时候,都不会赞美之外的想法。青釉和白釉相互叠加的制品,便是在现代也能当做是一件艺术摆件,遑论如今。
刘启双手上挑,稍稍一抖让衣袖落下些许,此举是他生怕因为衣料的一个抖动会拉车摔碎这一件珍宝,作为皇帝,他触手所及过的奇珍异宝并不在少数,巧夺天工者更是不少,但其中,却没有少有一件能够像这一尊一般美到让人觉得触目惊心的程度。
他双手捧起了这一尊玉白菜,小心翼翼的以指尖触碰过其菜叶的弧度。
从雪白的菜梗,到带着绿意的菜叶,及至最后有如凝聚了一汪清水的叶子尖,于他指尖所及之处
,釉料严丝密合全无拼接的痕迹,如此便证明这是一件同时烧铸出来的瓷器,如此更为难得。
当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刘启于心中深深地叹息,他的目光流连于上许久,方才将这一尊瓷器放回了锦盒之中,不无唏嘘得在虚空中点了点此物,下判定道“宝物果真迷人心智,”
窦婴非常理解他的想法。
事实上,若非在夏安然那一边他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瓷器,其中不乏精品,看多了耐受能力便也提高了。他在见到这一样东西的时候,第一时间的想法也是占有。
刘启闭目站立,花了些时间稳定了下心神,再睁眼的时候看这一尊瓷器的眼神已经带了些许淡然。
他修身养性多年,又为太子整整二十二年,这一番人生经历给他带来了别的帝王所没有的财富,那就是克制。
对于权势的克制,让他能够忍受薄氏家族的桎梏,也能够忍受太后屡次干政。
对于感情的克制,能够让他在之后对于心爱的宠妃,说杀就杀,全不容留情。
对于物欲的克制,使得他成皇多年,内库所藏,依旧贫瘠。
正所谓上行下效,正是文景两位帝王都有这样的品性,他们克制自己,没有放纵自己身为帝王的欲望,才给了百姓不被干涉的自由发挥,方才造就了文景之治。
帝王苦笑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多年修身养性毁于家里臭小子的一件上供,若小儿子在他面前,自己一定要捏捏他那小肉脸,再戳戳他的小脑袋瓜看看能不能把脑袋瓜里头的点子再戳出来些。
在脑中补完了这一幕后,刘启感觉心里头舒坦不少。
示意人将锦盒之盖合上,遮盖住了瓷器的光芒后,他又看了眼木箱子之内的另外几个锦盒,这次他让人一口气将之全数打开。
对比之前巧夺天工的瓷白菜,剩下这些东西只能说稀松寻常,被突然之间提高了阀值的汉景帝,在看到这些纯白色的瓷展时心中已经淡然。
他双手插于袖中,面上无甚表情,但他看向窦婴的眼神却深邃异常,“说说。”
窦婴又掏出了另一封书信,“陛下,臣方才所说的可让陛下宽心之物,并非是这些瓷器,而是这一份文书”
景帝也不等内侍转交直接自己接过,见他抬手,窦婴忙躬身向下,双手高高举过额头,以示臣服无害姿态。
刘启展开一看,小儿子的字迹落在纸上。
这字倒是长进不小,倒有了几分风骨,帝王一目十行快速扫过。
因为这并不是正式的奏书,夏安然并也按照藩王上奏的格式来书写,反而是使用了一种更为亲密的语气,他在上头写了几句自己的日常生活,又关心了一番老父亲的身体健康之后,便口气轻松得像他爹介绍了自己的大发现。
在看到中山国环境得天独厚,可大量产白瓷,并且匠人们研发建造出了可以用来稳定烧瓷的常窑之后,刘启的原本不经意之间蹙起的眉一点一点舒展,刘胜只寥寥数语,但是却将他想知道的信息说的清清楚楚。
可量产。
帝王保养良好的手指,从这个三个字下面缓缓滑过,他垂目沉思良久,才开口说道,“窦婴,胜儿让你将这些东西带到京城来,所为为何”见窦婴张口欲言,男人忽而竖起食指,以指尖点了点他“想清楚了再说,朕的儿子,朕心里清楚。”
窦婴心中一凛,将那长长一段原本打好腹稿将刘胜小皇子塑造成寻常贪玩小孩儿,想要做出些功绩便急匆匆展示给父亲看的形象给噎了回去。
他心念骤转之间,坦诚说道,“陛下,殿下就要臣来问上一问,可否以瓷器与匈奴做些交易。”
刘启听闻此言却并不表态,面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就如同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但只要没有当场发怒,便是好消息,更何况话已出口,便如覆水难收,窦婴只能硬着头皮在帝王这样的不明反应下继续说话。
他将夏安然送行之时的只字片语同他说了,中山王想要用瓷器换回被匈奴掳走的边民,如若可以他还想要换来牛羊畜,以及被匈奴掳走的外族人。
“外族人他要外族人作甚”
“臣不知,许是殿下年纪小,没见过外族人,便想要听一听外头的故事吧。”
“呵”
刘启轻笑了一声,并不予点评,他缓缓转过身,向着主座走去,藏在袖中的指尖却一直在摩挲着小儿子写的这封信。
就在窦婴以为这一关已经过去之时,忽然听到刘启一句惊天雷劈,“魏其侯,你临走前朕问你的问题,现下是否有了答案”
窦婴愣了愣,他不由自主开始回想当时刘启询问的问题魏其侯,你既如此坚决反对梁王做太子,可是有看好的皇子
回陛下,臣并无。
一瞬间,窦婴只觉两股站站,他忙跪伏在地,嘴唇颤抖,然其思量片刻后,还是说道“回陛下,是。”
刘启并无恼怒,也不曾问询他所中意的人是谁,因为根本不需要问。
他现在心中无比平静,甚至有些单纯的好奇“算上你来回所花的时间,你和中山王相处也不过一月,往日你在长安城中,可并不曾表现出如此偏向态度,是什么改变了卿之所想”
汉代君臣之间关系随意,但再随意,也并不至于可以容忍臣子干涉王嗣事件。刘启态度虽然就像是在普通的闲聊,但窦婴可并不敢轻慢,他整理了一下思绪。
事发突然,他并来不及编出一套委婉词汇,只能按自己脑内所思所想,一一说出,“陛下可还记得,殿下就藩已有多久”
刘启站在桌案之前,很是配合得说“胜儿离开时正好是去岁秋,至今,约有八月余”
“那陛下可知,刘胜殿下,入藩国后所做第一件事为何”
这倒是不知晓,刘启有些感兴趣的抬抬下颚示意他继续说。
“殿下化作寻常孩童,只带护卫二三,并竹卷几车,亲自走遍了中山国大部分的郡县。”
帝王眸光一闪,就听窦婴说道“殿下将各地情况书写成册,直至最后须得有专门的马车来拉动那些竹卷,殿下深感竹卷不便,又得才人所献制纸之法,在回卢奴的路上便下令收购稻杆,以此制纸。”
“自殿下就藩至今,未曾修建宫室,甚至尚未为王宫选址,唯一有了动工迹象的,还是一处温汤池,臣曾经问过殿下,何以置宫于不顾,先修温汤,殿下答曰全因陛下喜泡温汤,然而温汤只夏秋可泡,故而他想要试着引温汤水入室内,便可无惧寒风,此为殿前淳淳孝心。”
“既欲引温汤水,殿下便寻人琢磨着烧管道,因其需要的管道较长,便造了个长窑如此因缘际会下,方烧出了瓷。”
竟是如此这倒是有些意外了,刘启唇角微微上扬 “胜儿同你说的”
“中山王自不会对臣说起这个,事实上”窦婴露出了一个苦笑“臣直至将离前,方才知晓中山国产瓷。”
刘启随后听了一耳朵窦婴似真似假的抱怨,从临走前被“炫富”,到因时间紧急来不及去看长窑,只能沿途向着中山国负责押运货物的兵哥打听,在满足了好奇心的同时简直错过了金山银山,简直不能更惨。
“臣抵中山国后,殿下忙于择才,便拉了臣帮忙,”窦婴见刘启姿态软化,于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坦陈道“非是殿下刻意隐瞒只是臣觉得,殿下并不甚在意此物。”
帝王背光而坐,看不见表情,然窦婴却觉得堂内气氛逐渐转暖,心中稍稍宽松。
刘启缓缓坐下,亦是给窦婴赐了席位,窦婴谢过后心里更是有了底“陛下,殿下言曰他得您允许,造了间学堂”
“嗯,确有此事。”帝王答得平静,小儿子此前特地来信问他想要何等人才,说他要什么自己便教授什么书本,刘启看了虽然感动,却在看到小儿子耿直得说如果是我还没有读过的书,还请父王送几册给他之后消散无踪了。
小皇子就藩时候才十一岁,能读过多少书
这封信压根就是来讨书的,刘启选择性的将当时自己边骂边写单子,心中却极为骄傲的模样给从记忆中删除了。
然后他便听窦婴说“中山国第一个完整且成熟的暖炕,便是在学舍之中。”
在窦婴口中,在学舍中先行铺设暖道加上安排应聘的官员集体住到这里头去,成了夏安然求才若渴和尊重读书人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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