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吕不韦在庭院内负手而立。月凉如水,落在院内庭院内他为了让小时候的儿子种田而挖出的渠道之上, 又被清风打成碎银一片,衬得他的身影愈加茕孑。
蛙鸣阵阵, 咸阳城暑热时节只有在晚上才有一丝凉意。但即便是此时此刻, 吕不韦却感觉不到一丝凉爽,他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只因异人同他说的那一句——“宰相起于州部”。
吕不韦不是地方官出身, 在别人看来,他是标准的裙带出身,正是投资眼光好扒住了异人才得以升天。
这也是他广为人诟病之处,在东方五国眼中这一点尤为突出。而在他们眼里,异人也是靠着女人上位, 而他吕不韦更是经营牵线搭桥之人。
不过吕不韦从来不在乎这个,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几何, 也很清楚异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就像是儿子发明的黑白棋一样, 他以秦国江山为棋盘, 又一点点将异人的棋子翻转过来, 几番算计,小心谋划, 最后将点化为线, 又将线连成片,方才赢了这场棋局。
靠女人?若异人当真是单单靠着华阳太后爬上去的,难道昭襄王这样老谋深算之人会允许吗?他们未免将昭襄王看得太低了些。
至于他们以为的,那只是他们以为的。
而现在, 他已经站到了巅峰,而他最担心的便是自己的儿子。
自己和异人有一份知己情在,异人性格使然,只要他把握好彼此分寸,他相信自己不会落个糟糕的下场,而吕安……他和太子走得太近了。
这不是好事。
他知道这两个孩子之间有一份特殊的情谊在,只是,亲则近亵,身份变了,若是不能把握住其中分寸,绝无好事。
而且赵政这个孩子……他的性格颇为强硬,其做事风格与其说是像异人,不如说他更像昭襄王。
在很多事情上,太子的大局观比起异人都要强,也更为强势。也正是因为如此,吕不韦不敢赌在用人上,太子是更像昭襄王还是更像异人。
所以吕不韦向异人建议为太子挑选伴读。
太子今年十五岁,正是最善变的时候,他身边又多出了数位伴读,恰恰也能分去吕安对赵政的影响。
他提出了建议,而异人答应了。
即便当时异人没有多想,仅仅是就事论事,事后也肯定能回过味来。
宰相起州部……现在异人对他说的这句话让吕不韦怎能不多想?
他一方面觉得这是秦王对吕安的一个不算承诺的承诺,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可能是秦王的一个不轻不重的敲打。
是打巴掌,还是给的枣,全看吕不韦如何理解。
吕不韦的决定是——做被打巴掌的准备,接住这颗枣。
——反正儿子还年轻。
而接到调令时候吕安则是一脸懵逼,他就是想要出去游(玩)学(耍),怎么就变成去上班了?!
吕不韦见儿子久久没有反应,便挑眉看他怎么,不满意吗?
吕安立刻摇头,一个官员想要做事的话一定要去地方,地方自由度高,也更贴近民生,而且蜀郡也是如今最有挑战性的地方,他的确很感兴趣。
他和李冰关系不错,应该也能相处和谐,就工作环境来说估计问题不大,只是,这是刚谈恋爱就要分离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尉缭听到吕安调任的消息后也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表情表示没事,他这里比起吕安来可活动性要更高一些。
秦国是全民皆兵制度,几乎不存在职业军人这种概念。尉缭此前靠着军功得了民爵,但并未被授予正规的职位,所以他的时间反而比吕安更自由,完全可以陪着吕安去蜀郡。
但是吕安考虑后还是拒绝了,最后二人商讨后还是决定尉缭陪他一段时间后回咸阳城发展。
秦国唯一升迁的路子就是军功或者农耕,吕安走的是农耕路线,显然这条路尉缭没法走。而在军功授爵这条路上,能够上战场,上哪里的战场,这样的机会便极为重要。
秦国的军功是根据胜利情况来算的,如果个人斩杀敌人数目极为醒目而所在的方阵结算输了或者战役胜利损失人口过多的话,这个数据并不会被记入个人军功。因此自己杀人多没有用,看的还是全局。
这一点也是秦国的军队远远强于别队的原因,在别的国家还在讲“游侠”讲“个人”的时代,秦国讲的就已经是“整体”,并且有了一整套计算整体功勋的方法了。
虽然尉缭个人能力出众,但如果没有补给的保障他也难以发挥,而相对来说,咸阳城派出的军队补给以及将领方面都是最好的,而且如果有良将的指挥,相对来说他也能更好发挥一点。
在蜀郡则不同,蜀郡唯一能够的战争机会就是进攻楚国和平乱,但是蜀郡现在被李冰治理得非常好,吕安也不认为自己会把蜀郡人民逼到要造反的程度。
至于进攻楚国更是不可能,如果从巴蜀大军攻楚,那么秦国必须要先付出巨大的代价,最多蜀郡会在最后承担一个包抄奇袭的任务,正面进攻……几乎不可能。
所以吕安认为尉缭如果留在蜀郡,很有可能错过接下来的秦国扩张时候的种种机会。
尉缭不是一个人,他的背后得撑着一整个尉家,如今尉家的老一代不可能再上战场,新生一代又尚未长成。虽然很不舍,但他们都有自己的责任在。
尉缭没有深入谈这个问题,他让吕安先准备行李。原本出去玩也就罢了,什么时候走都无妨,而现在官员的交接到任是有时间限制的,考虑到蜀道的难走程度,他们自是越早启程越好。
然而在临走之前,二人遇到了一个问题——多多也要跟着去。
多多是属于那种草原马,肩高腿长,而这样的马匹在南方山岭之间却没办法很好地行动。而且走山路对于马的膝盖也会是一种损伤,所以吕安和尉缭二人商量后,决定还是将多多留在咸阳城,他二人骑采购的果下马去。
多多本来想着可以出去玩可高兴了,盼了好些时候,还在洗澡时候特别配合。但是,当它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等着上路的时候,愕然发现队伍中竟然没有自己的位置,两个爹都骑着区区果下马,而自己居然还在马厩里面,这个后果就很严重了。
他们出去居然不带我!!
不!带!我!!
你们居然有别的马!
多多愤怒坏了。
它昂首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悲鸣声,那声音又高昂又凄凉,传出去了好几条街,就连尉缭的几个族兄弟都被惊动得忍不住探头过来看发生了啥事,甚至连巡街的街卒都以为这里有虐马事件拿着长棍过来巡查。
可想而知这群人看到多多那幅模样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吕安抱着多多解释了半天,但是他说归他说,多多马就是表示——我不听不听,你就是看上了外头的小妖精!
多多眯起眼睛狠狠瞪着那些身上挂着负重一脸骄傲的果下马,在马的审美观里头,那一个个都是丑八怪小短腿,为什么爸爸会要他们不要我?爸爸是不会错的,一定是这群小妖精勾引的!
它趁着吕安同街卒解释的时候在背后一口一个尾巴,咬得果下马们纷纷哀鸣。
吕安一脸黑线地上前将马分开,街卒看看这里的情况不是虐马便也准备走了。哪知道他们刚走了两步,多多马又发出了一声声悲鸣。
回头一看,原来是尉缭上手想要将它拉回马厩,骏马一脸不舍拼命摇头,却挡不住主人不要他……一人一马实力上演一出苦情戏。
艾玛,这……这也太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