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沉了, 总不好叫弘历久等,因此, 便设了屏风, 翠儿怕生事端, 还戴了面纱。两重保障。
本来她并不觉得必需要这么做,只是莫名的觉得还是不要多生事端的好。
这位四哥哥,翠儿就是想有所保留,不想多有牵扯。
可能是因为她出身低微, 十分敏锐, 那份直觉, 就非常的能直观的感受到对方喜不喜欢自己。她宁愿她自己是因为雍正的女儿, 而得到四哥哥的喜欢, 而不是因为相貌。而现在,他对她更多的其实是探究, 还有好奇。
谁会莫名其妙的对一个突然出现的妹妹有好感便是亲妹妹,四阿哥也未必多有寻问。
而现在如此的好奇,无非是因为探知不到她的来历罢了。
翠儿隐隐的有种感觉,他要探寻的也许并不是自己的来历, 而是关于雍正的秘密。
大约是, 她, 雍正, 还有弘昼,以及苏培盛之间的气场,相处, 以及神秘,让他不安了吧。或者说,不能掌控,他追随不上,所以捺不住了,一反常态的亲密,不复以往只是暗底下探究打听的样子。
不是她不愿意与弘历多纠结,而是不愿意多生事端,既知不妥,自然不会深交。主要还是人与人相处,若掺杂太多的利益,就不会纯粹,每行一步,每多说一句,都有可能生出无数的事情来。她不愿意搅入其中,自己心累,还得琢磨着耗神。
再则,顶多两三年,她就回家去了,也许可能会更早家去,与其交一个以后不会再见的哥哥,倒不如趁此,不交也罢了。
而且她一向听奶的话,奶既说了能不见就不见,她自然不愿意多生事。
因此,只隔着屏风坐了,还叫侍珠把纱帘给放下来了。隐隐约约的只能看到外面的桌案和人影,却看不清桌上的菜色和果子。
弘历进来的时候,也是没料到竟然如此。心下自然不愉,有心想吐不快,到底是忍住了。
若再纠着不放,只恐雍正不高兴,大年夜的,他也不愿意叫雍正不高兴。
因此便忍了。默认了这行止。
他坐在这屏风后面,看了一下翠儿的方向,笑道“妹妹这行止,颇有些大家之风,只是都是自家人,如此,反倒显生疏了些。便是公主格格,也不会如此紧张扭捏的,妹妹身上,倒有些汉女的品格。”
虽是说笑,然而哪句话又会是多说的汉女有些贵人家的女子,的确比满族女子更受约束的。满族女子可以骑马上街,有些人家规矩也没那么严,反倒是汉臣家的女子,依旧还是自己旧时的作风。虽然朝代改了,可是汉人自有自己的一套,在这方面,他们甚至可以同化满人,同化到一部分满人也学起他们来。
比如矫煣造作,比如规矩森严,比如男女不同席,等等一堆的破规矩。汉臣有儒家的一套礼节束缚,因此也排斥不讲规矩的人家。
这些,雍正看不惯,弘历自然也看不过去。只是不表达意见罢了。
非要这时候说出来,若是脑子不机灵的,还以为是夸赞。因为弘历从来没有表达过对汉人规矩的不屑的先例,知道的不是以为是夸赞是什么
翠儿哪能听不出,这是说她故作姿态,扭扭捏捏的她也懒得与他争言语机锋,便只一笑,道“倒不是有什么汉女的品格,四哥哥高赞我了,实是相貌丑陋,羞于见人,这才遮掩了。也是皇阿玛心疼我,容我如此,若不然,我哪能这般的自在。我这样的,也是在皇阿玛身边,才能自在一些,若是在一般人家,这般姿态,只怕早被人笑死过去了。”
这话不软不硬的怼回来,既不会显得不客气,也不会显得太难听。倒叫弘历有点愕然,心道,这公主,倒是好生会说话。说了两回,都触到了软钉子,可见不是个好惹的。
人美丑不知,可是这小小年纪,脾气倒不小。怕是个真气性大的。
她先肯定汉女的品格是夸赞,不羞不怒,不急不躁,再说是他赞她,又说自己相貌丑陋不能见人,倒不是别的不肯见他的缘故,再说是皇阿玛疼她,若是他逼迫,反倒是他失礼不疼她逼她,而这意思又是说连皇阿玛都疼,你四阿哥凭什么逼她露出真容相见
能短短几句说出这么多意思来的丫头,能是普通角色吗
而且话不软不硬的也并不是那种不知应对,不知反击,只知道让雍正相护的那一种。
弘历心中难免更慎重了些,也因此倒不好再探的,只道“妹妹太过谦了,妹妹稳重,面容丑陋一说太过自谦。”
翠儿只是一笑,不再答言。
雍正进来了,笑着叫请安的二人落了座,雍正笑道“今天难得自在,不在宫里,倒不必应付一大堆人,只你们两个在,朕轻松不少。都随意些,不必太过紧张,你们一紧张,朕也不自在。”
雍正笑着坐了下来,见二人应了,又问道“翠儿可冷”
“冷倒还好,有手炉呢,火盆也有,并不曾冷,倒是皇阿玛需要护护腕,不然又叫疼了。”翠儿道。
雍正笑道“你们年轻,现在不保养,临老了,就跟朕似的,一点子风都要叫冷叫疼着关节了。可要注意保养,不可大意。”
翠儿笑着应了。
苏培盛过来瞅了一眼,回复雍正笑道“万岁爷疼公主疼的跟什么似的,哪能真冷了公主这头有几个火盆呢,手炉也是随时热的,并不冷。”
雍正这才笑着对弘历道“你也是,切莫仗着年轻,便不注重身体,等你到了朕这个年纪就知道难受了。”
“是,多谢皇阿玛关爱,儿子记住了”弘历笑着举杯道“恭祝皇阿玛新年好,新年身体更好,如此,儿子才真的心满意足了”
“好,好,好”雍正也很高兴,举杯笑道“都新年好”
弘历与翠儿隔着屏风举了杯,都遥祝了一番,饮了酒去了。
弘历扫了一眼,发现翠儿特别有意思,隔着屏风呢,还戴了纱帽,喝酒吃东西还只是放到纱帽中去饮。
他的眼神莫名的敛了去。
面貌丑陋,不能见人呵,鬼信她见弘昼倒是没这么多废话,也没听闻过她要隔屏风戴纱帽见的,听闻还一起在后院作画放风筝,骑马画画弯弓。而弘昼也进出侧院如入无人之境。只拦着他
到底有什么缘故,凭着什么原因难道都惧他如蛇蝎不成
他宝亲王何时是个人嫌狗憎的不能叫人入目的人了呢他又哪里比不上弘昼呢
皇阿玛更亲近弘昼偏爱弘昼就算了,连她一个从外面接来的不知真假的公主,也与弘昼更亲近,更高看一眼,更亲密。
弘历几杯热酒下肚,血渐渐热了,人也渐渐的在心中放大了这种不满。
不满不敢对着雍正去,只能对着这个不知来历的公主。
可能是有点迁怒的意思,因此,渐渐的眼底便沉沉的,积蓄了点风暴,频频的盯着屏风后。
两人再无交流,对话。然而翠儿也明显的感受到了这种眼神。
她轻轻一叹,果然呢,身在风暴漩涡,哪怕自己再防,竟也莫名的要被牵入卷入其中,叫人莫名。
世间之事,无论是在天家,或是在普通人家,人在其中,难免就有一种宿命,关连,哪怕你再不想卷,也不得不卷入其中,不能挣扎。
而弘历的这种迁怒,她是真的冤枉,天降下的一口大锅,莫名其妙的就到了她头上。
然而,翠儿也知道,只要她担了这个公主的名份,这些事迟早会来的,不是弘历也会是其它人。
公主,是荣恩,宠爱,同时,也是一种身份,而人只要活在一种身份里,就得承担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一切荣辱。她是翠儿在家里的时候,是这样,在这里,也是一样。
翠儿倒有点颇看透的意思。
既不能避,就只能迎难而上了。
所幸,现在的她也不是无人避佑,比起很多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她已经很幸运了。很多的女子,可能终其一生都是悲剧的,再难的时候也没人拉她们一把。
她却幸运,在家绝望的时候,是奶关怀庇佑,得益于奶,来了此处,也有大爹爹和五哥哥,还有扶苏哥哥教导,庇佑,她又凭什么,不敢迎难而上去解决,这个身份所带来的问题呢
总得面对的,不是吗
侍珠出屏风换盏捧锅的时候,瞥了一眼宝亲王的眼神,心中一跳,有些微的不安升了起来。进了屏风后,趁人不注意,微微拉了一下王嬷嬷的袖子。
王嬷嬷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宝亲王,又低下了头去。
她显然年纪在那,比起侍珠要稳重的多
人在酒后,难免轻狂些,便是平时不露的眼神,难免也带了点出来。弘历虽没有再说什么,然而,这个眼神,频频的盯着这边,哪个看不出来,雍正也不是瞎子,他只是不说罢了,心里能高兴
因此,这个年夜饭,也就那样了,吃到天黑尽了,火锅里热气腾腾的冒着白雾,也是十分说不出的古怪。
雍正眯上了眼睛,看上去是有点打磕睡。
弘历见雍正眯了眼睛,径自端了一杯酒,离了席,竟越过屏风过来了。
侍珠吃了一惊,倒是往前一步,大约是心惊肉跳的,想要拦。她也是昏了头,去拦皇子阿哥。
但是确实是尽职的。
翠儿却知不妥,便道“侍珠,四哥哥要与我敬酒,你不必如临大敌”
侍珠忙道“是。”略退了些。
她心中一暖,公主算是替她解了围了。若不然,她虽忠心,但是拦着这个事,可大可小,后果不好说。
“妹妹,”弘历端了酒上前,道“妹妹虽不能饮,好歹喝上半杯,也是过年喜庆。”
翠儿能拒绝吗便是要拒,也不能硬刚的拒绝。
敬到面前来了,她不能不接。而面对这些,她更不能全依赖于雍正。她得自己去应付。
这样的敬酒,是必须要吃的不吃就是不给面子。因此哪怕翠儿心里也恼火升了起来,却不得不接。
因此便伸了手接了,道“四哥哥所言不错,那妹妹就借此酒敬四哥哥一杯,恭贺新年。”
她将杯子端了上来,弘历也倒了一杯酒,道“新年大喜。”
碰杯之际,看到她的手,手背极白,青筋毕现,而手指上,却有茧子,虽红红的不怎么显眼,然而弘历眼极尖,这样的茧子,明显是读书握笔拉弓而磨出来的,而她大指上,还有玉扳指戴过的痕迹,扳指一般是男子所戴,用来拉弓时用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戴这样的东西难免引人猜想。
翠儿将酒放到了纱帽里,一饮而尽,不是喝了半杯,而一杯饮尽了。
烛光通明之下,依旧看不清相貌,哪怕他用了力气去看,也只是依稀看到一个光洁的下巴,是她饮酒时微抬时,纱飘过而透出来的一丁点。
这样的一个小细节,虽不足以看出她的面容,但若说面貌丑陋,弘历并不相信。
弘历似笑非笑的,道“如今见过,也算熟悉了,以后我若来寻妹妹谈诗论画,拉弓射箭,还请妹妹勿要拒绝方好,可不能只与五弟好,而不理会我。若不知的,都以为我是那讨人嫌的了”
这话,也是目的性非常明确了。
翠儿不能不给面子,便道“因五哥哥活泼好动,这才稍微亲近些,但绝无嫌四哥哥之意,四哥哥言重了,若是有空,只管来寻便是,只是怕我拙技不能见人,倒要叫四哥哥笑话的。”
“笑话什么,我的技巧也不过如此,附庸风雅罢了。看来要与妹妹亲近,还得学学五弟的歪缠方好,虽然有点不规矩,但是有用。”弘历这话是笑着说的,可是这意思,难免听着不舒服。
翠儿不答话,只是笑。
一杯酒虽不多,但她的年纪,乍然喝了,也是有点上头。侍珠忙上来扶住。刚刚若是她强拦,这个事就僵住了,这梁子也就结大了,不止是公方与宝亲王之间的面子,而且她的命,怕也得早晚送了。
侍珠心中一酸,此时倒对翠儿更多了些倚重和依赖。终究是主子,以前只是不得不服侍,如今却有点心服口服了。这魄力与勇气,不输于男子气概的。是个好主子。
弘历看了看她,真的有一种不管不顾,一掌把她纱帽打下来的冲动,他站了一会,总算没有失智,到底是又退回去坐了。
翠儿头晕晕的,撑着,也不说话了。
良久方散席,弘历见雍正疲累,不得不告退,也就回去了。
弘历走后,翠儿这才告退,回了侧院去。
侍珠有点不安心,服侍翠儿洗漱,懦懦道“公主,今日可是已得罪了宝亲王”
“我这是躺着也中箭”翠儿笑了一声,想起以前奶经常说的口头禅,竟是会心一笑。这话形容眼下处境再妙不过的。
“以后要警醒些了,”翠儿晕乎乎的,人却十分清醒,道“他针对的不是我。只不过,我这里,最易突破。”
王嬷嬷与侍珠哪能不懂都是在宫里的老人了,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
只是这般的风浪,非比寻常啊。
侍珠见翠儿还笑,便道“公主还如此的轻松,这可不是小事,果真如公主所言,躺着也中箭了。”
人活着,身边的事都是难免的。
翠儿倒是看得挺开。在一日,兵来将挡便是。她倒不怕。会应对得宜,不叫大爹爹为难的。
翠儿睡了,她其实很清楚,今天不管是露不露真容,宝亲王都会冲着她来。
从她出现开始,从他到游园偶遇开始,都不是巧合,就是冲着她来的。
人睡下了,王嬷嬷对侍珠道“以后小心服侍,若是宝亲王再来,公主身边,不可稍离。”
侍珠郑重的点了点头。
王嬷嬷叹道“怎么好好的搅入其中了。公主这性子,是个清净无为的性子。然而也知轻重世事,知道便是躲着,该来的还是要来,清醒的不得了,只是万万不曾料到”
怕还是要搅入到夺嫡之争中去了。
侍珠的心砰砰直跳,张了张口,是说四阿哥与五阿哥
可是皇上偏疼五阿哥,关公主什么事啊难道五爷与公主好,就
便不是区别对待,只恐在不得志的人眼中,也是区别对待。
人这一辈子,想真正的清净,真的太难了。王嬷嬷忧心的看了一眼内室。
而雍正睁着眼睛呢,讽刺的略微笑了一声。宝亲王忍了这么久,终究还是没忍住啊。他是识大体,知进退,会谋事。只是,针对一个公主,把一个不相干的人扯入其中,难免叫雍正心里不大舒服。
苏培盛怕雍正不高兴,心里闷,便道“今日观公主言行进退,十分得宜,公主已是能应付人与事了,真是个难得的天份。与老人家一样,果然像她奶。”
雍正一想,也是一笑,这一点,雍正也颇为赞赏和放心的,道“本以为朕要出言,不料她一个人应付了。也是,老人家的孙女儿,又能差到哪儿去”
“公主这悟性已经能独挡一面了。”苏培盛笑道“既能全了万岁爷与宝亲王的父子颜面,不会闹的太难看,又不软不硬的怼了话,叫宝亲王知道她不好惹。这种分寸与把握,奴才倒是觉得,便是真的风霜刀剑来了,她未必是坏事。”
雍正一听,便明白他的用意了,笑道“你倒是会说话。”
“奴才这不是怕万岁爷生气吗,又担心公主,反倒自责起来。今天这个事,实不是万岁爷的错,倒不必自责的。”苏培盛太懂雍正了,知道他此时心里肯定窝着火对弘历,又对翠儿歉疚呢,说是来教养,结果还要她面临这样的事,难免心里自责与郁闷。
苏培盛道“公主不是温室中的花儿朵儿,她自己也知道,唯有经历风霜,才能傲视寒雪,凌寒独开。她心里很清楚。所以不怨不恨,不悲不怒,反而还乐观从容去应对。怕是心里也清楚,呆在这里一天,便是有一天的应对。无论这个风霜什么时候来,该来的总得来”
“翠儿是少见的清醒的人了,在这人间富贵处,她也能知道,这里,并不只有富贵。”雍正道“也罢。这些事若要经历,对她也算是一种历练。只是弘历,朕原以为,他是能忍得住的。”
“到底年轻,以前又顺,再加上兄弟不多,也没的争的,如今乍然遇挫,又出现了一个兄弟相争,再加上贸然出现的未知的公主,以及万岁爷的变化,以及秘密,能如此隐忍,已经很了不起了,若是一般人,只怕早已经发怒。”苏培盛笑道“万岁爷的儿子,便是再优秀,也是有脾气的。不是奴才像着宝亲王说话,而是万岁爷有这样的儿子,就已经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