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阖眼睛,沉吟片刻,从案几上拿起一叠奏报,丢给江快雪。
江快雪打开,里面白纸黑字写着邝思清贿赂司礼监冯盼的单子。如果这份单据属实,那么如此巨额的贿赂,绝不是邝思清的俸禄能支撑得起的。
也就是说,邝思清除了行贿,还贪污。
“江卿,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江快雪叹了口气:“贪污行贿,按本朝例律当斩。只不过臣想说,清正廉洁之人,未必有能力造福一方百姓,贪污行贿之人,也未必就十恶不赦。”
皇帝冷冷道:“江卿,若不是我了解你的为人,只怕要以为那邝思清也向你行贿了,否则你为何处处帮他说话?”
江快雪不卑不亢:“陛下明鉴。陛下既然问,臣便如实回答心中所想。这也不过是微臣一人的想法,邝思清的生死,还是掌握在陛下手中。”
皇帝忽然笑了:“江卿不必害怕。你连一身医术绝学都愿意传给不相干的人,乃是心底无私之人,朕自然是相信你的。来人,宣朕谕旨,兵部给事中江快雪德才兼备,擢升燕云州承宣布政使,彻查邝思清抗敌不力之事!还望江卿不要辜负朕的期望,朕等你的好消息!”
静室内,徐阁老坐在上首,松月真与另一名中年男子分坐他下首,听地上跪着的一人回禀消息。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徐阁老问道。
“宫里传出的消息是这么说的。”
徐阁老长叹道:“不简单哪……他能说出这番话来,邝思清本已是死路一条,他却偏偏剑走偏锋,不但救人一命,还博得陛下的好感。明光,此人城府极深,看来你我都看走眼了。”
一旁那中年人笑道:“我看是老师将他想的深了。或许是真如他所言,不想做千古罪人,所以才封驳章奏……”
徐阁老不同意:“千古罪人?若邝思清当真被斩,蛮夷入侵,这千古罪人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当。他又不是傻子,何必冒着得罪座师的风险这么做!再说,他做了这事,好处不是明摆着的么?燕云州承宣布政使!在燕云州吃几年沙子,回来就是六部侍郎!”
松月真没说话,其实他觉得,江寒之搞不好真的是那种宁愿得罪座师也要救人一命的傻子。
“不行!便宜不能都叫他们占了,明日我要进宫一趟。”徐阁老与赵阁老角力多年,绝不可能眼看着江快雪起势。
第二日,他进宫面圣,也不知是怎么跟皇帝谈的,过了两日,皇帝便着中书舍人拟旨,监察御史松月真擢升为燕云州提刑按察使,与江快雪一道赴任!
江快雪也没想到皇帝会提拔他为燕云州承宣布政使,承宣布政使,相当于一州的最高行政长官,责任重大,马虎不得,邝思清的案子,他必须处理妥当,给皇帝一个交代。至于那位监察御史松月真,说好听点是皇帝派给他的助手,其实赵、徐两党之争,皇帝何尝不知。这松御史,只怕掣肘的作用比助手大。
江快雪擢升,江府里最高兴的就是江叔,不仅第一时间向淮安的老夫人禀报,又叫全府上下帮忙打点收拾箱笼行李,看样子是打算举府跟随江快雪前往燕云州。
江快雪止住他,跟他说了,燕云州条件艰苦,情势复杂,他一个人去,最多带个常随,不能更多了。
江叔怏怏不乐,在府中九个下人里挑来挑去,没得选,只得抓了阿福来,耳提面命一番,严令他不可偷奸耍滑,务必伺候好少爷。
阿福虽然不乐意,可他奴籍在身,焉敢不从,只能蔫头耷脑地跟着江快雪走了。
临行这天,赵阁老一路把他送出城门,正巧碰上送松月真出行的徐阁老。两人不阴不阳地打了一番机锋,又各自叮嘱学生务必尽心办事,不可有负圣恩云云。
两人这便上路。松月真身边也不过带着一个常随,骑马前行。江快雪却是不会骑马的,只能坐着马车,被颠得一摇三晃,到驿站时,一下车便吐了。
松月真与常随坐在驿站内喝水。阿福奔进驿站内,叫来驿丞拿药端水,扶江快雪喝下,在驿站内坐一会儿。
松月真身旁那常随心向主人,对这曾经出言调戏过松月真的人一直心有不忿,此时便奚落道:“大人,小人近来有一新作,还请您品评一番。翻江倒水,腹内有哪吒闹海;一塌糊涂,门外是五谷三牲。”
阿福一听,登时愤愤道:“休得对我家大人无礼!”
常随挑起眉:“我不过是在跟我家大人探讨诗词,和你家大人有什么关系。”
松月真蹙起眉头,看一眼常随:“阿泓,少说两句。”
他走到江快雪跟前,问道:“江大人感觉如何?”
松月真伸出拇指,按在江快雪胸腹间的穴位上,试图替他止住呕吐之欲,然而怎么按,似乎都找不到穴位。三人低头一看,松月真的拇指深深陷在江快雪肚子里,这小肚子松松软软,难怪他怎么按都找不着穴位。
江快雪羞耻得脸色涨红,忙推开松月真的手:“我没事了,多谢松大人。”
松月真问道:“江大人既然晕车,为何不骑马?待到了燕云洲,只怕许多时候都是必须骑马的。”
江快雪面色微赧,低声道:“我不会骑马。”
松月真眼中不由得带上几分笑意:“哦,原来不是因为江大人体胖,顾惜马儿。”
江快雪忙道:“也有这个原因的。”
“我看江大人大可不必有此顾虑,您最近清减了许多。如果是不会骑马,我可以教您。”
江快雪想了想,到时候到了燕云洲,说不定要他亲身上阵杀敌,一直不会骑马怎么行,便点头答应下来,待他明日好些,再请松御史教他骑马。
松月真与常随长孙泓休息过后,便骑马走了。江快雪将驿丞给的药贴在太阳穴上,感觉舒服了一些,也上了马车。
阿福坐在江快雪身边,疑惑道:“大人,那松御史往常都避你唯恐不及的,为何今日竟来关心你,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江快雪失笑,看他一眼:“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阿福还是不放心:“大人,明天他教你骑马时,你可千万多留一个心眼。”
江快雪听着阿福的话,却有些心不在焉。这位监察御史松大人,和他家老头子一模一样的名字,长得也有些相似,难道阿真也跟着他过来了?
他琢磨一番,决定试探一二,只是务必要小心,否则万一认错了人,岂不是尴尬。
傍晚一行四人先后到了驿站,按道理驿站的客房只讲究先来后到,不论官职品级,松月真早就到了,却只住中等客房,将上房留给江快雪。
江快雪晕了一整天,只叫阿福去向松月真道谢,他先一步进了客房,躺在床上休息。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被人吵醒时,还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声阿福。阿福套上衣服,打了个呵欠皱起眉头:“外头好吵!好像是松御史身边的那个坏嘴巴。”
果然外头又传来长孙泓的叫声:“老鼠!老鼠!驿丞!你们这里为何会有老鼠?!”
江快雪打着呵欠,翻了个身。阿福站起来骂道:“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大人,我出去骂他们!”
江快雪叫住他,想了想,松月真把上房让给了他,才住到了有老鼠的房间,他怎么说也应该出去看看。他穿上衣服踩着鞋子出门,就看见院子里长孙泓把驿丞从房里拖出来,要拉着他去看房里的老鼠。
松月真冷静道:“阿泓,瞧瞧你,区区一只老鼠就把你吓成了这样,有失仪范!”
长孙泓不忿道:“大人,您若不怕老鼠,为何要蹿房顶上去?”
江快雪抬头一看,松月真果然在房顶上安然坐着,称着身后皎皎明月,端的是仪范清冷,风神轩举,天下难得的美郎君。
松月真耳根子一红,却仍旧端着冷静从容的姿态:“谁说我是怕老鼠,不过是为了赏月罢了。”
阿泓更是不忿,灵机一动,喊道:“大人!我刚才看见一只老鼠蹿房顶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松月真一个鹞子翻身,翩翩落下。他整整衣袍,淡淡道:“房顶上有些冷,明日还要赶路,我先歇下了。”
他说着,走向房门口,却磨磨蹭蹭就是不进去,显然还是害怕房间里那只老鼠。江快雪看得好笑,想起同样怕老鼠的老头子,又疑惑这相似之处,高声说:“松大人,我想跟你换间房,如何?”
松月真回过头,显然非常想答应,又碍于礼数,推辞道:“这如何使得。我并不是怕老鼠,我只是睡不着,出来赏月而已……”
大家都累了一天,他怎么会睡不着,这借口找得着实低劣。江快雪心中好笑,体贴地没有拆穿他,走上前两步:“那屋子窗户关不紧,风吹得我头有些疼。还请松大人体谅则个。”
松月真这才欣然答应,阿福小声嘟囔着“哪里漏风啊我怎么不知道”,闷闷不乐地跟长孙泓换了房间,和江快雪一起住进中等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