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兮面色微沉,看向窗外,未再多言。
回至肃亲王府,尚未进二门,陈婉兮便问梁嬷嬷的去处。服侍的人答道,说梁嬷嬷家中的小孙儿感染时气,染了什么症候,这老妈妈挂念小孙子,寻管事告了假,匆匆家去了。
陈婉兮听说,只点头道“这春夏之交,孩子就是易得病,便放她几日假也罢。”言语着,虽心意烦乱,还是往琅嬛苑走去。
回到自己的居所,才踏进房门,便听内里有微微的鼾声。
陈婉兮一怔,只见杏染蹑手蹑脚的走来,压低了声儿道“娘娘,王爷今儿来家早,同小世子玩了一会儿,一块睡着了。”
陈婉兮听着,脱了外衣,轻步走进房中。
果然见于成钧搂着豆宝躺在床上,屋中略有几分闷热,他只穿着一件茧绸团花褂子,褂子的系扣尽数扯开,露出底下精悍且疤痕遍布的胸膛。豆宝窝在他怀里,被他那壮大身躯一衬,越发显得小小的一团。
父子两个,偎依在一起,睡的香甜。
陈婉兮看着眼前这祥和的一幕,原本低落紧绷的心绪,立时便松缓了下来,仿佛初夏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暖洋洋的,还带了几分甜意。
陈婉兮在一张楠木椅上坐了,唇角噙着几分笑意,静静的看着。
须臾,有微风吹入,夹了些不知名的花香,豆宝揉了揉鼻子,忽而打了两个喷嚏,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懵懵懂懂坐了起来,小脑袋一转,瞧见了陈婉兮,便扎挣着下地,嘴里说道“娘来了。”
陈婉兮怕他光脚踩在地下,忙上前接着,抱了他起来。
如此一来,于成钧便也给搓弄醒了。
他睁眼,瞧见妻子抱着孩子立在床畔,咧嘴一笑;“好啊,你回来了。”
陈婉兮微笑道“王爷今儿倒是回来的早。”
于成钧坐起,仰了仰脖子,发出了一声极舒坦的叹息,方才说道“之前议定的几件事,比如营妓制与老兵奉养所,总算全国推广了下去。好容易得了这半日空闲,爷便趁空跑了出来,回府歇息歇息,也陪陪你们娘两个。这段日子,你一个人在家,也是辛苦了。”
陈婉兮笑了笑,说道“哪里有王爷朝政繁忙来的操劳。”说着,便抱着孩子走出去,吩咐丫鬟预备洗脸的热水并漱口的香茶。
于成钧瞧着她的背影,浓眉轻皱,眼见菊英正靠墙站立,便将她招到跟前问道“今日,你们娘娘做什么去了见了什么人么”
菊英心里思忖着,拣了几句话道“净水庵的罪妇绝食抗争,定要见娘娘一面,今日娘娘便去了。”
于成均心中琢磨了片刻,又问道“即便去见她,也不该如此郁郁寡欢。还有别的什么事”
菊英微微欠身,并不答话。
于成均看着她这幅模样,笑了笑“你倒是忠心,不该说的话就成了闷葫芦,你们娘娘倒是没有信错人。”
丫鬟端了脸盆并香茶进来,他起身梳洗。
陈婉兮抱着孩子立在大榕树下头,日头透过繁茂的枝叶投在地下,几只麻雀在光阴斑驳之中来回跳跃,啄食地上的沙粒。
豆宝伸出小手,咿呀咿呀的想要下地跑过去。
陈婉兮却紧紧抱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一只大手落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陈婉兮蓦然回神,转头望去,却是于成均。
他走上前来,与她并肩而立,说道“把宝儿放下,让他去玩吧。”
陈婉兮淡淡道了一声“王爷来了。”却并不肯将孩子放下,依旧抱在怀中。
于成均瞧她这样,浅笑道“你这样抱着孩子,他不开心,你也不开心。你不肯放手,他也终是要长大的。”
陈婉兮先是不语,半日方才一笑,俯身将孩子放在地下,看着他朝那群小麻雀跑去,淡淡说道“王爷这话,是在告诫妾身,不要过于拘束溺爱了孩子王爷放心,妾身不是那等无知的妇人。”
于成均说道“爷不是这个意思,你把孩子放下,你不也轻省些”
陈婉兮浅浅一笑,长舒了口气,说道“妾身,并不以此为苦。能庇护孩子平安长大,是为母之责。”
于成均索性问道“今日去见那妇人,到底听了些什么回来,就这般闷闷不乐。”
陈婉兮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摇头道“并没什么,妾身只是不解,所谓虎毒不食子,为何有人会不肯爱护自己的孩子,将自己的委屈仇怨发泄在孩子身上。孩子,还是这样的幼小。没有父母的庇护,怎能活下去,怎能长大呢”父亲、母亲、小程氏、谭清扬三人当年的恩怨实情如何,她并无十足的兴趣。但她只是不明白,这些人在彼此纠缠之中,是否有想过各自的儿女。他们无所顾忌,让自己的孩子在莫名的恐慌之中度日。
陈婉兮想到了三妹陈婧然,她过的艰难,而陈婧然也并不快活。堂堂的侯府小姐,竟然畏缩的比丫鬟还不如。究其缘由,不都在上一代人的身上么
于成均负手仰头看着天际,说道“婉儿,你见过饥荒么”
陈婉兮看向他,不发一语。
于成均深吸了口气,日光落在他脸上,令他的神情不甚分明,他说道“爷见过,就在西北。那地方连年干旱少雨,略发生点天灾,地里的庄稼就要颗粒无收。那些地里刨食的农民,就要携家带口的逃荒。然而能往哪里逃呢西北太广阔了,走断了两条腿,也走不出去。为了活下去,卖儿卖女,卖老婆,给自己也给家人找活路。可是人人都逃荒,又有多少人能买人一切的法子都想尽了,没路可走了,连大人也饿的两眼冒光,就像狼一般。易子而食,那是你在书本上看见的词儿,爷却是亲眼见过。活生生的孩子,两家交换一下,便是彼此锅中的一堆肉。”
陈婉兮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向后退了一步。
她难以想象,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凄惨之事。
于成均又道“人,不总是为人的。”
陈婉兮默然,半晌才道了一句“然而,那毕竟是饿极了。”
于成均向她走来,抬手握住了她的双臂,厚实的手掌,温热传来,抚平着她心中的不安。
他凝视着她的眸子,沉声道“人性复杂,既有人的一面,亦有兽的一面。逝者已逝,总归你我不是这样的人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