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炸得金黄的天妇罗被嚼得吱嘎作响。
松井次郎咽下食物, 喝了一口酸甜的梅子酒, 席间是正在起舞的艺伎与乐人,正为他一个人而服务。
他喜欢上海, 这个被同胞称之为“魔都”的地方。
这座城市遍地都是金子,而羸弱的官府将这座城市变成了一个冒险者的乐园, 只要你有能力,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这里没有夜晚与白昼的区别,对于今天和明天的交替也没有清晰的感觉, 达官富豪接待客人是从半夜十二点一点开始的。报社的主笔是在夜里十一点去上班的。宴会必定会持续到凌晨,即所谓的长夜之宴。而数不尽的女人在夜晚游荡, 随时随刻都有玩乐。
像浅草那样程度的游乐, 与上海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
“老大, 票订好了, 是三天后的”
身后响起手下的声音,松井次郎的好心情戛然而止。
他面色不善地挥了挥手, 那些表演者立刻便无声而恭敬地退下, 只剩下那名手下战战兢兢地跪坐在他身后。
最近这段日子,他书房的桌上堆着许多的报纸,上面无一都是社会各界呼吁严惩列车谋杀案,向东洋军部这边施压的报道。
虽然他派的手下将一切都做得很干净,但如今风口浪尖之时的冒险行事, 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对此, 松井早有预料, 在他看来,这群无能的支那人最多在舆论上叫嚣一番,就算行事粗糙,他们也不敢追究。
黄浦江里头,可是停着他们的军舰的而帝国的飞机,随时都可以将炸弹投在上海的任何一个角落
可是,松井次郎的预料这次出现了偏差。
首先,他低估了敌人的决心与愤怒;其次,高估了自己身后那些人的品德。
对于危险,松井是个格外机敏的人,他从这次报纸铺天盖地的报道,以及上面传达下来“按兵不动”的命令中感到了一丝不妥,然后,他很快地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这把被特高课用得很顺手的“刀”,早就被当成随时都可以被抛弃的存在。
同意他执行刺杀傅成山的计划,也并不是器重他,信任他的能力,而是打算好了,若是一切顺利那便坐收渔翁之利,若是事情出现变数,惹得局势动荡四下哗然,那就将他这个小小的“助太刀”头子抛出去,安排他来一场剖腹自杀之类的戏码,从而撇清与特高课的关系
松井次郎紧紧捏着酒杯,额头青筋微微凸起。他不得不承认,如果特高课选择抛弃他,那么今日他所拥有的一切将不复存在。
这个时候,松井次郎选择了逃。
他要离开上海,离开这个游乐园,回到稍显无趣却安全的老巢。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岌岌可危的局面中脱身。
手下见他久久不言,问道,“老大,我们真的要走吗”
松井次郎眼中闪过一丝暴戾,他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阴沉地道,“我们还会回来的。不过那个时候,整个上海,都应该插满了帝国的旗帜。”
“是”手下被他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天皇万岁,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松井次郎也被自己的话所鼓动了,心情又好了起来,他拈起一片生鱼片,道,“在我们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情。”
“请老大吩咐”
“我,找到了最后的猎物啊。”松井看着嘴边那肥嫩鲜红的鱼肉,然后裹着淋漓的酱汁一把塞进了口中,陶醉地咀嚼。
夜晚,烛光跳动。
安静的夜里,某些临街的洋楼里,红红绿绿的电灯亮着,从那里飘出哀愁的乐声,大约是飘泊卖唱的白俄少女,歌音婉转,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飘到城市的上空。
“我问冬天,冬天似也疑问我在这雪尘中又挣扎些什么”
钢笔笔尖下,刚劲有力的字体落在稿纸上。然后笔锋顿了顿,久久没有下笔,随后纸被揉皱成一团,扔进了一旁堆满了废稿的垃圾桶里。
顾时铭拿过一张新的稿纸,沉吟许久,依然没有灵感落笔。
这位新任的大学教授前阵子搬了家,这是一间位于跑马厅附近的栈房。因为他最近事务繁忙,要频繁出入租界很是不便,而南市那边的流民越来越多,强盗小偷也越来越猖獗,治安状况实在堪忧,所以他便拎着几件旧衣一堆破书搬到了租界内。
虽然这间房屋高不足一尺几丈,堆满了些旧书后便显得十分逼仄,但顾时铭也不觉得这有如何。
如今以他的稿费,自然是有余钱换个干净漂亮的公寓的,可是他觉得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便足够了,倒也不用将钱财靡费在衣食住行这种小事上。
小事,没错。
自从被白茜羽在那家小面摊用短短几句话拉入伙后,他一路看着这位神奇的白小姐从无到有地做出一番事业,洋人、商人、当官的、黑白两道还有他这个穷酸文人,全被她串在了一块儿,然后,她轻轻巧巧地便做成了这天下大部分人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的事。
作为白茜羽计划的亲历者、参与者以及最后的实施者,如今的顾时铭觉得,自己以前想的什么指点江山激昂文字,或是走到街头振臂一呼,实在是有些太过幼稚了些。
顾时铭自认为他已经是颇为务实的人了,毕竟只有对世情百态多有了解才能写出鞭辟入里的文字,然而对于那血淋淋的现实,那些每天在街头死去的人,在前线死去的人,他却是束手无策的。
而自己这位“合伙人”,明明住着洋楼,开着轿车,有着一柜子的漂亮裙子和一柜子的名贵红酒,日子逍遥得很,一点儿也没有忧国忧民的意思。
可她做的事,却偏偏是关系着民生大计,万千生死的大事。
真正的大事。
在顾时铭眼中看来,白茜羽在做事时,眼中似乎只有两件事数字,和“关系”。
第一件事,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数据分析”之前她通过顾时铭交给某位大亨的“计划书”时,上面便明确地罗列着,你成本多少,收益多少,与我们合作之后成本和收益又将如何变化,能获得多少百分比的提升配上线形图,很少有人能拒绝那上升箭头的诱惑。
那些精明狡诈的大佬也抵挡不住这些看起来很有说服力的图表,于是自己心里也核算权衡一番,发现确如其所言,“合作”一番或许不见得能赚什么钱,但怎么也不会亏的,又能结下不少善缘那这生意倒也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