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郊外马场。
傅少泽穿着一身骑装, 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 慢慢地行在阴沉的天色下,两旁萧瑟的树木有的叶子落光, 长青的松柏都像是被打了一层霜,泛着干枯的青白。
“少爷。”
安静的林场中, 傅冬打马从后面赶了过来。
“我们派去直隶的人没有查到有用的消息,所以,我想着能不能在上海探查出什么消息, 之前便托了几个可靠的人”他低声说了几个名字,都是上海滩地下颇有势力的角色, “今天他们给我回了话, 内容却很古怪。”
傅冬这些年为傅少泽鞍前马后, 也是很是积攒下许多人脉。那时他的任务是解决少爷的问题, 比如帮少爷搞定全上海都买不到的限量车、摆平不识趣的八卦小报、耍赖撒泼的舞女明星、喝酒时结下梁子的别家阔少,记住需要打点的人物或是名媛, 每逢生日的时候以少爷的名义送礼物过去, 顺带防范着那些觊觎着想来“干一票大的”的亡命之徒,说来也结识了很多“歪门邪道”的人物。
当然,为了这些事,他也没少被老爷痛骂过,说他尽帮少爷擦屁股, 不晓得让他真的跌个跟头, 他只会越发荒唐下去。但换到今时今日, 这些不太正经的人脉,竟也派上了一些用场。
比如送来一些要紧的情报,或是关键消息,或是在报纸上造势“傅家没有倒”、“傅家少主经营有方”之类的,让大家对傅家保持信心,这让几乎停摆的傅家还能跌跌撞撞地保持着运行。
傅家发迹虽是剑走偏锋,上位的历史也有着许多不名誉、不择手段的注脚,各种人物鱼龙混杂,但当傅家在上海滩站稳脚跟之后,傅成山便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换血,留下的都是行事端方中正之人。
可是到了如今几乎山穷水尽的时节,傅冬也只能行此下策了。包括找出出卖老爷的内奸一事,他也是托了这帮人,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果然,这伙人给他带来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消息。
“什么古怪”
“在老爷出事之前,这群人里头有个叫阿六的,说在虹口那边见过虞小姐。我让人拿了照片去比对,都说是同一人。当时设卡时她被拦下来了,那人就在一旁的茶馆,见人长得漂亮多看了几眼,便记住了。”
“去过虹口而已。”傅少泽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马儿的鬃毛。
“不止如此,那时东洋人查特务,见到中国人便都要搜查了才放行,唯有东洋人才可直接通过,结果,那人看见虞小姐没有被搜身,只是说了几句话,便被放了行。”
“那个叫阿六的认出了虞小姐之后,也有人表示曾经见过这个女子,他在岳老板手下的堂口混饭吃,曾经亲眼看见虞小姐进出过岳老板的洋楼,待了半天才出来。”
“我要的是,证据。我不想听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
傅冬心说要查的是您,现在查到了不信的还是您,说到底,还是心中怀疑,又想变个法子给虞小姐洗脱嫌疑,也给自己求个心安罢了。谁知道虞小姐“底子”的确不干净,真被查出些好歹来,少爷便难做了。
“我让洋行的朋友查探过,她名下有巨额的资产而且,时常有大额的进出,有的汇到海外,有的提出现款,金额流动之大,与咱们如今也不遑多让。”傅冬叹气道,“其实,您心里也明白,对么”
傅少泽沉默片刻,伸手折下一旁干枯的树枝,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庭院中,积着昨夜的雪,衬得苍松翠竹异常清幽。
松井次郎看着面前的少女,她肌肤胜雪,穿着棣棠色的衫子,外披有梅花折枝及飞舞鸟蝶纹样的淡紫色打褂,姿态沉静,模样姣好,让人联想起叆叇春雾中娇艳美丽的山樱,一时竟有些看得入了迷。
此时,她静静双手端起茶杯,垂着眼,缓缓转动茶碗,然后轻品、慢饮、奉还,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说不出的闲适和美感,像是京都里那些看惯云卷云舒的风雅贵族,又像是神社中遥遥难以接近的清冷巫女。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却觉得那些庸脂俗粉也不过如此。
白茜羽不动声色地喝了许多的茶。
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要面临什么样的状况,所以她需要把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她需要水分,需要热汤让她冻僵的身体暖和一些,更需要茶汤中的使她神台清明,而喝茶的时候不用说话,正好可以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因此她喝得很慢,很优雅,很美好。
她没有再刻意做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因为以她展现给松井次郎的形象,应该是出身高贵、颇有见识、至少是见过不少场面,拥有一定应变能力的,如果一味地装蠢,未免过犹不及。
白茜羽始终认为自己对松井次郎的分析不会错,所以万变不离其宗,他云山雾罩,故布疑阵,他最核心的目的还是建立自己的权威,让她感到畏惧。无论是让她换上陌生的衣服,还是这个瑟瑟发抖的伶人,无非都是在造势。
可是这里一定出了问题,因为松井次郎不必用这样复杂的方式来对付她一个待宰肥羊而已,只要露出獠牙就能被吓住了,他却开始玩起了心机,这是一个不太好的信号。
短短的品茶时间,白茜羽思绪飞快地转动着,她一直相信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个时候她需要改变自己的策略原本骄纵无脑大小姐的人设是行不通了,得转型了。
松井次郎见她终于品好了茶,开口道,“白小姐,知道为什么我请你来这里吗”
白茜羽微微一笑,“当然。”
“既然如此,你不害怕吗”
“松井先生要杀了我吗”她似笑非笑地道。
松井次郎眉头微皱,他是个附庸风雅的武人,此时有些接不住她的话了。他掳过许多的女子,有的三贞五烈,宁死不屈;有的柔弱如柳,哀哀哭求;有的曲意侍奉,使尽手段,可是他没有见过这样从容的,好像不知道害怕是何物。
“白小姐,似乎很有自信。”他的表情冷了下来,眉毛重重地压了下来,令人不寒而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底牌”
“我没有什么底牌。”白茜羽看着松井次郎,这个被她几乎快写成了论文的男人,她对他并无畏惧,因为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愿意沟通,就可以被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