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上海的冬天, 既没有北国冰天雪地的风光,也没有南方温暖宜人的气候, 只是总是下着很冷的雨,偶尔夹杂着雪, 雪很难积起多少, 地上的泥水结起薄薄的冰, 巍立江边的崇楼大厦与贫民窟中的茅屋草棚,在这座城市的冬日便截然不同。
这让殷小芝想起前些日子顾学长在报纸上发表的新诗上海之歌“我歌颂这著名铜臭的大城, 歌颂你铜臭,与你油脸大腹青筋黏指的商贾, 歌颂这搂的肉与舞的肉的大城”
诗写得很好,字字触目惊心, 入木三分。
殷小芝开始学着去看这样的诗了, 虽然她并不是很能看懂,但她感觉到其中悲天悯人的情怀, 这让一向对时事不感兴趣的她都有些触动。
她望着电车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观察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拿起本子, 尝试着写下一些词句。一旁的男青年不停地用余光瞟她。
电车停了下来,她下了车,提着用碎花布包着的食盒往傅公馆的方向走去。
她想要去见傅少泽,不仅仅是因为她曾经喜欢过他,更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可怜的少年。父亲离世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傅家的重担则让他喘不过气, 她觉得在这样的时刻,他很需要一些安慰。
仅此而已。
然而,在她经过一颗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时,一个女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
殷小芝有些疑惑,她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素色黑花的旗袍,鬓边簪着一朵白花,脸上不施脂粉,长长的卷发挽起,眼神沉郁,站在积雪的街道上,如同一抹天际死寂的阴云。
“我见过你,密斯殷。”女人开口说道,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丝古怪的笑容,“那个时候,你还和我表哥在一起,你们总是出双入对,我偷偷跟踪表哥,就摸到了霞飞路的那栋小楼”
殷小芝一怔。
“那个时候,我远远地见了你,本来想等表哥走了之后,来给你点儿教训的,却又觉得出手反而掉了身价,表哥对你不过是玩玩而已,我又何必较这个真呢果然,表哥就跟你分了手”她自顾自地说道,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只是在说给自己听,“从小,我爸爸就教我怎么看人,我看人一向是很准的,只是,看错了一次而已”
殷小芝隐约猜到对方身份,“你是潘”
“我猜,你是来找表哥的,对不对”潘碧莹走上前几步,盯着她,嘴角扯出讽刺的弧度。
殷小芝眉头微微蹙起,她听说了潘碧莹的父亲遇害身亡的消息,但又为什么要特意拦下她呢这潘小姐大概是受了太大刺激,神智有些失常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下意识后退半步,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道,“潘小姐,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潘碧莹看着她匆匆的背影,忽然冷笑道,“没用的。”
殷小芝脚步一顿,她听到身后的女人刻薄的话语“你想从那个女人手里抢回我表哥,这种招数是没用的。”
殷小芝转过身,鬓边碎发在风中飘拂,语气很平静,“你说的是虞小姐”
她心思敏感,那天在墓园时便察觉到一些微妙了,她察觉到傅少泽很在意那个雨中捧着白花前来的少女,却又似乎刻意抗拒着这份在意,这样矛盾的心情几乎是写在他的脸上,令她很难不去在意。
“看来你也不是看起来那么蠢。”潘碧莹踢开脚边泥泞的积雪,声音不复曾经的娇软,反而多了几分冷厉的意味。
殷小芝轻声道,“潘小姐,我想有些事情你可能误会了,关于少泽的这场战争,我已经退出了,我这次来,只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想要关心他,仅此而已。”
萧条的街道上,偶尔有车子驶过,残雪顺着树枝滑落,落在尘土里发出一声轻响,潘碧莹幽幽道,“可那个女人现在就住在里面,你还想进去关心他吗”
殷小芝一愣,下意识看向不远处那栋别墅,心中复杂情绪转瞬即逝,随即垂眸柔声道,“他们一同长大,青梅竹马,虞小姐更是为了这份爱情不远千里苦苦追寻,如果少泽真的认定了她,那我会真心祝福他们的。”
潘碧莹像是听到了什么最荒唐的事情一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你真的以为,她只是一个从乡下跑过来被退婚的旧式妇女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
下一秒,潘碧莹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缓缓用指尖揩去眼角的泪珠,“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不会明白的”
这几天,她每天都会来到这里,遥遥地望着傅公馆,看着窗户亮起的灯火,她很想表哥,很想进去抱着他大哭一场,可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父亲做过的事情了,表哥肯定已经恨死了他们一家人,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傅少泽了。
那个血腥气弥漫的早晨,成了她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对傅少泽既愧又怨,而对虞梦婉却是又恨又怕。可是她能做什么复仇吗她求遍了潘家的“人脉”,那些曾经对她处处巴结的亲朋好友们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敷衍了之,根基不稳的潘家还没来得及发展出自己的羽翼,就迅速地陨落在这个充满罪恶的都市中,再也无人问津。
潘家已经完了,哥哥偷偷拿走了家里的存款去了国外,母亲带着弟弟回了老家,这世界之大,却再无她的容身之处了。
殷小芝见她落泪,有些不忍地道,“潘小姐,你还好吗”
潘碧莹抬头望着天空,感到身上一片寒冷,她搂着自己的胳膊,像是没有听见殷小芝的话似的,缓缓地往回走去。
殷小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良久后,伸手摸了摸早已没了温度的食盒,又望了望那边灯火通明的傅公馆,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连续一个星期的阴霾雨雪过去,在迎接新的一年的氛围中,久违的冬日暖阳普照大地,被褥与衣物全数被挂上了晾衣杆,在整个城市的里弄间迎风招展,棉的、灰的、花开富贵的、锦缎的、破了洞的,蔚为壮观。
傅公馆中,气氛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曾经因动荡而人心浮动过几日,但傅冬清退了一批人又给留下的人加了薪水之后,一切便又稳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