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难得逮住了小夫子, 自要将牢骚发了个够本后,才肯放人。
若非郭皇后也想见见陆三元,三番四次地让宫婢寻了借口来问,叫敏锐地察觉出她那点小心思的赵祯起了几分幼稚的独占心思的话
陆辞怕是无法在宵夜后顺利脱身, 而多半要在宫中留宿的。
被林内臣既热情又恭敬地一路送出宫门,骑上了御马,又在两名金吾卫的护送下回到宅邸后, 陆辞所做的头一桩事, 便是将在厅里一边闲聊、一边等他归家的狄青与柳七一同叫进了书房。
“帮我将书脊上带了差注、员阙字样的挑出来, 放到案桌上去。”
心不在焉地丢下这么一句后, 陆辞便先一步占据一处书架, 仔细查找起来了。
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饶是满心好奇的柳七也不好多问,在与同样迷惑的狄青对视一眼后, 默不作声地选择了听从差遣。
尽管陆辞离京已有许久,但这十五年来,他在京中前前后后累任的职事共有过五六件, 得以亲手接触的事务庞杂、公文更是不计其数。
加上他平日便有抄录旧本、亲著手札的习惯, 这占据了整整两层楼的书房和库房里头,可以说是堆满了各类文书,令人眼花缭乱。
柳七虽一直住在陆府, 但鲜少涉足书房这等敏感,更不会闲得无事去翻查陆辞的手记。
如今面对这摆放得齐整、却数量多得可怖的书堆,连柳七都感到几分头皮发麻。
三人齐心协力, 还是费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陆辞所要求的带差注与员阙的资料悉数寻出,工工整整地摆放在了案桌上,成了让人望而生畏的一座座小山。
这么一阵忙碌后,三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灰头土脸,柳七更感到许久未拿过比笔杆子更重的物件的胳膊,经那么一番折腾后酸痛得很,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长椅上,一手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问道“这差事我已与小狸奴办好了,该轮到摅羽你开口解释了罢好端端的,寻这些积灰的旧文书出来作甚这大半夜的,也不是晾晒的好时机。”
陆辞一边一目十行地翻看着书堆,一边头也不抬地反问道“柳兄,你可知单这京中,便有多少未受差遣、空吃饷银的寄禄官”
柳七一愣。
不似在浮浮沉沉、这会儿尚在知州位置上熬资的滕宗谅,也不像自请戎边、不久后将得擢升的同二转知州任上的范仲淹,自打当年听了小饕餮那些个孤单寂寞的鬼话被骗进京、又幸运地通过阁试,入了馆阁起,他的官途便很是顺遂。
躲开不久前的那场卖书钱案后,他充分吸取教训,大量减少了不必要的人情来往,除了一如既往地好写文章外,主要还是将心思放在了稳打稳扎地积累政绩上。
他越发谨慎的行事做派、甚佳的人缘,又有那段出使吐蕃的经历增光,还不缺那最为重要的官家青眼终于令他顺顺利利从一成不变的馆职熬出,不久前顺利被选上了补那中书舍人的缺。
不论是他本人,还是与他相交甚笃的好友,都距那些个在京中要么枯等、要么四处奔走着活络关系,好让自己在通过了那一年举行四回的铨试后、能尽快得到实历职事的失意人太过遥远了。
对上陆辞那果然如此的目光,柳七莫名心虚,到底是承认了“愚兄不知。”
陆辞不答又问“那柳兄可知,我大宋如今共有官员几员”
柳七犹豫道“近万”
“错了。”陆辞轻轻地拍了拍想找的那份卷宗,递到狄青手里,看向柳七道“五十年前仅有三千出头,先帝在位时激增至九千七百多员,如今,更是近乎翻倍,暴增至一万七千人许。”
“竟有这么多”
即便对金钱方面概念不大的柳七,也被这数字给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不然我当初为何那么急着跟辽人翻脸”陆辞玩笑了句,复正色道“大多数官员七十方致仕,偏陛下爱才,雷打不动地三年一贡举,每回选拔出的举子亦是越来越多这一数字,只会持续不断地增长。莫说战事带来的花销庞大,单是给官员发放俸禄的这一项,迟早就得掏空国库了。”
这句话,还真不是危言耸听。
源不好开,流却越发庞杂。
赵祯初继位时,还未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甚至因同情那些个年迈不第的考生,欲要试行特奏名制度。
这年头甫一冒出,彼时还为宰相的李迪很是赞同,称陛下仁厚慈悲,让小皇帝兴冲冲地去信陆辞处寻表扬,结果下一刻就被狠狠地泼了一盆冷水。
陆辞废话不多说,径直将这些年国家财政状况制成一目了然的图表,标上简单注释,寄了回去。
他虽将所学历史忘得几乎一干二净,但身处其中,他早就对动荡不断的边境局势极不看好,为未雨绸缪,自然极为关注计司方面的消息。
特奏名制度一出,虽说中选者全凭朝廷决断,却定然会带起一股死读书到底、不务劳作的坏风气。
而这些年迈不堪、才学寻常的士人,即便靠特奏名中选,大多也已无法为国家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