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莞连着往将军府去了好几日,宋玉娘的身体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每每揽镜自照,见里雪肤红唇气色好,活活儿年轻了好几岁。
这日露红烟紫,春色澹冶,惠风和畅的天儿,正是魏老夫人的六十大寿。
老人家年纪大了好个清静,不喜上下大办操劳,只叫满堂儿孙和几个姻亲之家相聚说话。
福春堂里女眷们热热闹闹地挤了一屋子,魏老夫人倚在雕花黄木椅上,笑眯着眼听底下的晚辈闲话。
宋玉娘适时端茶送水,近身伺候。
她这一上前,诸人的视线都聚拢了来。
夷安长公主因为儿子魏黎成的病常居在公主府,上一次回府来还是小半个月前,冷不丁地看见宋玉娘,细眉一挑,打量道“宋姨娘气色不错。”
魏老夫人打量片刻,含笑点头,“是挺好的。”
脸颊白里透红,双目清亮有神,比之往日是多了几分不一般的神采。
坐在尾处的小周姨娘心下冷哼,葱白手指轻绕罗绢,两眼珠子黏着前面讨巧卖乖的宋玉娘,撇了撇嘴角,“几日前特意请了大夫回来调养身子,厨房日日熬药煮汤呢,费这么大力气,总能吊点精气神儿上来的。”
老女人,也就靠汤汁药水过活了。
小周氏阴阳怪气的嘴上厉害,众人也见怪不怪。
魏老夫人稍有不悦,夷安长公主当场沉下脸,笼在表面的和煦散去,视线冰冷如刀锋利。
她儿重病缠身日日不好,全靠一碗碗的汤药提神续命,这贱人话里怪里怪气地打量着讽刺谁呢
小周氏也惊觉自己话里不对,身子一缩,忙低下头,再不敢吱声儿。
福春堂内气氛稍有凝滞,得亏魏三夫人和几个小辈说话调解。
经这么一闹,宋玉娘也不敢再冒头,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尽量降低存在感。
将近午时,正是宁莞过来看诊的时候,
珍珠附耳轻语,“姨娘,宁大夫到了,在院子里正等着你。”
宋玉娘捻了块糕点捏在手里,犹豫道“我现在脱不得身,你将宁大夫带到福春堂旁边的小阁楼里,待一会儿开席,我再找机会过去。”
福春堂边的小阁楼是府中用来堆置闲物的,寻常不会有人过来,也不怕碍着什么。
珍珠将宁莞领到二楼,嘱咐两句就赶忙回宋玉娘身边伺候去了。
里间褚色软帐颜色暗沉沉的,蒙了层厚厚的灰,宁莞皱眉,勉强找了个干净地方放下药箱,自己则是立在窗边透气。
因为离得近,福春堂里传来的欢声笑语隐隐入耳,还有人一声一声地唤着“长公主”。
今日魏老夫人的寿辰,夷安长公主果然在府里,倒是她的好时机。
宁莞一边等宋姨娘,一边想事情。
北侧小湖清波荡漾,石砌拱桥边压满枝头的紫丁香花色繁丽,纷纭芬芳。
一行人穿过拱桥,正往福春堂走。
当首的是魏二爷,今日是喜庆日子,他特穿了一身紫色襕衫,满脸堆笑伸着手与人引路。
走在他旁边的是一位老者,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挺直的脊背如经霜的红枫不屈不折,皮皱干枯的手时不时抚着下颌长须,面上云淡风轻的,脚下步子却是落得飞快。
魏二爷拉住他,“外祖父,您慢点儿走,不着急,小心摔着”
师老爷子摆摆手,仍是大步往前。
魏二爷落后几步,止不住慨叹,这老爷子啊都八十好几的高龄了,精神头儿还是这么好,真是要得道成仙了
诸人转过假山,师老爷子陡然停在小阁楼外的矮墙边。
师老爷子微仰着头,入目的阁楼小窗里恍惚是一个远在记忆深处的影子。
他年纪大了,眼神不比年轻时候好,下意识以为自己瞧错了,不禁伸手使劲儿揉了揉日益浑浊的眼睛。
窗边的人似正远眺着天边青翠如滴的春山,腕间月白的袖子悬落一截在外面,灌了些风,轻飘飘的晃来晃去。
精致秀雅的眉眼,恬淡平静的脸色,这般模样他太清楚不过了。
“师姐”
师正不可置信地低呼出声,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激得他喉头发涩,连眼角边的皱纹都不觉撑得平展了。
他自小无父无母,幼时被师父从郊外的草堆子里捡回来收在门下。
师父总是很忙,宫里宫外的常不得空。
他算是师姐带大的,说是师姐,于他而言其实更像是母亲。
从小的穿衣洗脸,吃饭梳头,渐长后的习字读书,医术针法,这些都是师姐手把手教他的。
师姐总是穿着素色的长裙,挽着简单秀丽的发髻,髻边别几朵儿新鲜的时令花样,清丽婉约的模样,又带着几分清冽气儿,比之雨前芳兰芷,春后素白茶。
便是街头巷尾的皮孩子看见她,也禁不住停下两只捣乱的手,乖乖站在墙角,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
师姐喜欢看书,稍有闲暇时就坐在医馆的柜台前,单手支颐,翻书的间隙闲闲抬眼,半阖眸子望着晨时干净冷清午间繁华热闹的长街。
师姐最不喜欢做饭,一进厨房便是一场大灾难。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师姐熬出来的粥和做出来的饼入口时的味道,焦糊焦糊的直冲脑子,比药汁子还叫人难受,哪怕时隔多年他依旧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