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朱墙黄瓦, 飞檐斗拱, 彩绘廊柱,鸱吻凌飞。
湛蓝如洗的碧空中徘徊着几缕轻纱般的流云, 秋日的艳阳透过薄云倾洒而下,广阔空旷的广场上风声猎猎, 高低错落的殿宇廊庑之间浮动着灿烂的金色光辉。
蓟州知州吴健站在长阶下, 举目四望,满眼金碧辉煌、恢弘壮丽。
这里代表着无上的权势,是天下读书人毕生最心驰神往的地方,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淡泊名利如他,面对眼前巍然矗立的黄琉璃瓦重檐宫殿,胸中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创百年伟业、建不世功勋的豪气与野望。
他压抑住兴奋激动之情, 垂下脑袋, 跟在次辅徐甫身后, 举步踏上石阶。
引路的青衣内官脚步轻盈, 散开到道旁, 不再往前走。
吴健好奇地看他们一眼。
徐甫笑道“他们是中官,不能走御道,只能从两边穿洞入乾清宫。你我身为臣子, 为君王效忠, 为天下百姓请命, 自不与中官同日而语。”
吴健心中纳罕, 宫中果然规矩严明。
据说新君虽然依旧重用内宦,但对内宦管束极严,只知道一味逢迎阿谀者尽数被逐出乾清宫。不愧是鸿儒教导出来的学生,果然不负朝臣的期望,不会轻易被内宦蒙蔽。
吴健踏上露台,跟在徐甫后面,落后几步,一一穿过寓意江山社稷万代相传的铜龟铜鹤,日晷嘉量、攒尖鎏金铜亭,两对鎏金铜香炉,身着青色或绯色圆领袍、腰束绦环的内官拦下两人,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殿中传出传唤声,徐甫回头示意吴健跟上,领着他踏入正殿,转过隔断的槅扇门、宝座、金漆屏风,走进暖阁。
阁中静悄悄的,虽有人影晃动和衣袍曳地声,却是一声咳嗽不闻,地上铺设金砖,四周壁上满是镌刻纹案,左右柱上悬挂对联匾。
吴健不敢抬头,目不斜视地走到御座前,下拜行礼。
清冷温和的声音响起,令他免礼。
他不禁眼眶发热,极力定住心神,挺直脊背,退回徐甫身后,脑袋依然低垂着。
阁中还有其他大臣在,徐甫向其他人颔首致意。
片刻后,一道粗哑的嗓音打破沉寂“圣上,元辅郑茂、吏部尚书、户部尚书上疏,奏乞致仕。”
吴健心中一动,眼角斜挑,打量说话的人一眼。
赤色蟒衣,戴大帽,腰束革带,身姿挺拔高挑,面若冠玉,气度不凡,一双狭长凤目,想来此人一定就是执掌司礼监的罗云瑾了,怪道京师风传他是北直隶第一美男子,果然相貌不俗。
吴健冷哼一声,当初他因为揭发宦官而被陷害入狱,险些死在牢狱之中,要不是皇上施救,恐怕早已经化为一具枯骨,他生平最恨阉人。
罗云瑾话音刚落,嗡嗡的说话声响起,御座前几位身穿绣孔雀、云雁绯色官袍的大臣小声讨论着什么。
吴健瞥一眼那几位大臣,宽袖中的拳头微微捏紧,在场的皆是重臣,议论的又是三位阁老奏乞致仕的奏疏,这种场合轮不到他插话。
大臣们商量了一会儿,礼部尚书道“圣上,几位老先生是先朝老臣,圣上即位不久,人心未定,不宜斥逐。”
吴健愣了一下,浑身滚过一阵热流,礼部尚书居然对元辅郑茂用了“斥逐”这个词
很显然,在场的官员不仅是当朝重臣,还是皇上倚重的心腹他们刚才正在商量怎么驱逐元辅郑茂和他的党羽
皇上雷厉风行,短短半个月内,驱逐先帝宠信的妖僧道士、惑乱超纲的奸佞小人,其中为首的十数人或被斩首,或被贬谪,其余人等罢黜官位,褫夺封号,一次性罢去两千多传奉官,同时裁汰六部冗官数百人,罢遣各大寺宇法王、佛子、禅师、真人近千人,全部遣回原籍,还有那些号称有呼风唤雨之能的术士,一并逐出京师。
这一番快刀斩乱麻、摧枯拉朽的整治,大快人心,一扫朝堂之上的颓废腐化之风。
吴健虽然不在京中为官,但熟知朝中动向,心知皇上驱斥奸佞后,接下来就该轮到内阁了。
郑茂几人不是傻子,他们在这个时候上疏致仕,就是以退为进,故意为难皇上。
不过吴健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居然允许他旁听这么私密的君臣谈话
吴健忽然想起,他刚刚入京的时候,去徐甫府上拜谢他的救命之恩,徐甫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不必担心你的考评,圣上早就定了你的去向,你可以写信让你的家人启程北上,以后你要在京中长住。”
难道皇上要重用自己
吴健不禁热血沸腾。
礼部尚书进言后,其他大臣出声附和,徐甫也赞同礼部尚书的意见。
奏请致仕是臣子惯用的伎俩,这时候皇帝不仅不能准奏,还必须加以挽留。
御座上的朱瑄似乎并不在意郑茂几人的为难,声音依旧温和平静,缓缓地道“朕刚嗣位,还需倚重老臣,老先生等历事先朝,所辞不允。”
他刚说完,罗云瑾已经草拟好诏书,几位大臣传看过之后,不约而同向罗云瑾投去警惕的眼神,此人虽是内宦,却才学广博、能力出众,又熟悉朝廷典章制度、擅长内政,还曾立下战功,难得其眼界也开阔,非一般内宦所能比,以后肯定是内阁的心腹大患。
尚宝监送来印信,诏书送出乾清宫,徐甫赶紧给吴健示意,要他上前,笑向朱瑄道“圣上,此人就是蓟州知州吴健,他被诬陷入狱的时候,当地百姓争相为他送食送水。”
顷刻间,阁中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汇集到了吴健身上,他心口怦怦直跳,上前两步。
还没来得及出声,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名内官顾不上请安,连摔带爬地冲进内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万岁,小满公公有事要禀”
众人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徐甫皱眉,面露不豫之色,正要开口斥责内官失礼,御座之上的朱瑄摆了摆手。
众人立刻噤声。
内官爬起身,走到御座旁,小声说了几句话。
在场诸人低着头,不知道内官说了什么,只听脚步声骤起,左右内官忽然全都动作起来,织金长靴踏在地坪上,几声沉重的钝响。
众人大惊,皇上居然站了起来
朱瑄骤然站起,扫一眼阁中大臣,道“诸卿先告退。”
声音不复刚才的从容冷静。
众人竭力掩饰住心中的惊诧,齐声应是,告退离开。
吴健第一次面圣,惶恐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时手足无措,双腿像灌满了铅,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徐甫走到他身边,拉了他一下,他才猛然醒过神,跟着一起退出暖阁。
大臣们的身影刚刚转过屏风,朱瑄走下御座,疾步走向穿堂的方向,冷声问“为什么不拦着皇后”
内官小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大怒,突然说要去西苑小的们拦了,实在拦不住”
皇后娘娘是皇上的心头肉,平时有点小磕小碰,皇上都会心疼半天,他们倒是想拦皇后,但谁拦得住盛怒的皇后娘娘真冲撞了皇后,日后皇上怪罪下来,受罪的还是他们。他们畏手畏脚,还没想出应对的法子,皇后突然弃了轿辇,蹬鞍上马,一骑绝尘,飞驰而去。
扫墨立刻飞身上马赶上去,禁卫军慌乱了一瞬,也拍马赶上,只剩下一群惊惶的内官站在宫门前,焦头烂额。
说话间,小满迎头冲了过来,看到面色沉凝的朱瑄,立马跪下请安。
朱瑄几步下了长廊,袍袖猎猎飞扬,挥挥手,示意他直接禀报“皇后已经出宫了”
小满一头的汗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万岁,皇后娘娘已经出宫了。小的为娘娘安排车轿,刚出了宫门,娘娘忽然让轿辇停下,直接骑马出宫,小的派了禁卫沿路护卫”
朱瑄眉头皱得更紧,拔步出了内殿“备马”
内官们瞠目结舌,难道皇上要亲自去追回皇后娘娘
小满一脸骇然,要是皇上有什么闪失,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连忙道“皇上放心,扫墨跟着娘娘一起去了。”
朱瑄双手紧握成拳,面色阴沉,重复了一遍“备马。”
声音比腊月天里兜头浇下来的雪水还冷冽。
小满抖如筛糠。
这下子内官们不敢劝了,飞奔下去催促值守太监赶紧备马。
一刻钟后,朱瑄仍旧穿着刚才召见大臣的常服,骑了匹快马,在殿前金吾卫和近卫的簇拥中追出大内宫城。
罗云瑾和其他大臣一起退出内殿,刚离开乾清宫,叫来下属,问“坤宁宫那边出了什么事”
能让向来沉静淡漠的朱瑄瞬时变了脸色的事,一定和金兰有关。
下属摇摇头,道“坤宁宫守卫森严,小的探听不到什么消息,只知道刚才坤宁宫的大总管安排了轿辇,可能是皇后娘娘逛园子去了。”
坤宁宫和当初的东宫一样,不仅岗哨严密,内外伺候的宫人嘴巴也紧,个个守口如瓶,除了帝后朝夕不离、同进同出之类人人都知道的琐事,探听不到什么特别的消息。
罗云瑾没有特意让人去打听坤宁宫的事,下属知道的不多。
他抬头望着日光下熠熠闪光的飞檐,出了一会儿神,另一名下属找了过来,抱拳道“统领,万岁出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