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厅里头很多人, 甚至还不知道盛君殊娶了妾,这段话便像油泼进沸锅里, 整个儿炸开
“盛家娶个瘦马当妾,真荒唐”
“把那地方人抬进门, 栽进沃土里, 发了芽生了根, 不但是贱, 而且毒, 引狼入室,实在可怕”
“可怜薛雁还没进门, 摊上这种祸事”
“连哥儿都叫她蛊惑住了,这么大的本事,我倒看看是多美的皮相。小说”
宾客便把眼向那边望, 越过重重头顶,看见地上伏跪着一截茜素青色影子。
瘦马骨子里好像自带一种妖气, 那就是将这样素的颜色,也穿得弱不胜衣,婀娜多姿。烛火照出裙摆, 一层一层的浅浪。细而白的颈子弯着,像一摸就能留下痕迹的雪锥, 发髻歪斜,垂下的簪子流苏相碰, 当啷作响。
真孱弱, 真惹人生怜。
倘若不知她做了什么事的话。
“你从哪里来的这般说辞”嘈杂声中, 衡南抬眼,眼泪不是一颗一颗的,是成串地砸下来,哭得人心头都跟着一揪,“我自知身份低微,进盛家以来,从来本本分分,不敢逾越。”
“这玉雕是你挑的,我检查过一遍,可惜没看出机巧。你怎么蒙骗我,自己心里清楚。”她那苍白不足的脸让烛火照着,满脸泪痕,“不是我做的,我不认。”
老太太捂着心口,面色铁青,闭目不语。盛琨劝了好半天,才说服她往另个内间靠着休息,拉起帘子,仔仔细细听着。
薛雪荣心想,越是捂着的事,越是挑个好日子让老天揭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这么大的事,好了,她也顾不上丢不丢脸了,倘若这事情处理不清楚,她这主母的地位都不一定做得住,便将碗一推,道,“这饭也不必吃了。欠债要还钱,杀人要偿命,一切按规矩办,今天这事情,必然有个交代。”
小端连续磕头“夫人,我是咱们家家生的丫鬟,心是向咱们家的,一时糊涂害了表姑娘,小的万死不能偿其”
薛雪容厉声打断“她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小端哭道“姑娘拿了这如意双鱼来,交代小的,倒茶时找机会往里面注水,等到礼物传看至表姑娘手里,提醒她取下珠子,一嗅便中了。”
“若是没找到机会,回头想办法摆在表姑娘房里。那寒烟生得越来越多,便将玉珠顶得转动起来,烟气慢慢地从鱼嘴里逸散出来,那是慢性的。”
底下一阵胆寒的抽气,薛雪容攥紧帕子,已气得浑身发抖,衡南只闭着眼睫,静默地滚着泪珠子。
“姑娘跟我打包票,说这毒发得晚,都是她们用惯的手段了,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不知是不是我注水少了,毒竟然提前发了,这才叫人发现”
小端继续道“姑娘还说,便是出了事,也有公子兜着,小的这才肯收下金银”
“你说什么”盛君殊猛地拨开人群从这边来,叫几个人劝住拉住,一直没有作声的盛琨,陡然拍桌暴喝“你站住”
盛君殊立直,一双漆黑的眼,有些陌生地看向父亲,抬袖指向小端“她嘴里没一句真话。”
“你怎知没一句真话你是在场听见了还是怎样”盛琨青筋都暴起,“诗书礼都吃进肚子里,怎叫女人蒙了眼睛给我坐下”
从小到大,盛君殊从来听话,即便是盛琨为人严厉,也很少对他这般疾言厉色。看着公子怔忪的表情,盛琨心里也心疼,可是盛君殊这次实在太不稳重了,太出乎他意料了,从前别说同他顶嘴了,他就连插话也不会啊。
里间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嘶叫,乒乒乓乓东西翻倒,好像是人从榻上滚到了地上,四五个人去拉,都抬不上去。
薛雪容只听得心如刀绞“哥儿,都什么时候你还护着她你听听,你表妹疼得在里面喊呢”
喉间一梗,说不下去,拿帕子拭起泪来。
在场女眷无不动容,只相互道,方才还觉得那瘦马哭得哀哀的可怜,现在,何止休了完事这么毒的妇人心肠,非得滚钉桶,沉塘,赔条命不可
衡南忽而惊叫一声,原来是薛梁冲过来,抓起她手腕一把将她拖起来,衣服像麻袋似的从肩膀垮下去。
衡南感觉自己不再是人,成了块猪肉,马上被人向后猛地揪住了头发,她痛得皱起眉头。巴掌带着劲风往脸上挥过来,耳膜被吼声震得发痛“你这条贱命,十条都赔不了嫡小姐的一根手指”
簪子“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衡南偏着脸喘息,预想的痛楚没有来。她让人杵直,将衣服粗暴地拉好,胳膊解放出来,轻轻推到一边。
“表舅。”盛君殊挡在她身前,只见挺直的背影,“在我家打了一个不够,还想打谁打在我脸上行不行”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表哥,薛雪荣忙将两人拉开“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就是。”
薛梁气喘吁吁,双眼血红,盛君殊还未将他的手松开,他自己用劲抽回手去,盯着盛君殊冷笑“现在倒知道是一家人了不娶便不娶,你还要纵容这贱人害你表妹性命,可怜我儿今日正十七岁生辰,还未曾嫁人”
说罢,老泪纵横,呜咽起来,薛雪荣忙顺着他的背,“还不快给你表舅赔礼”
盛君殊道“表妹的事会有个交代,可你们怎么光听一家之言,就将这案子判了”
薛雪荣不可思议道“君殊,你说什么呢”
盛君殊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还是单凭一个贱籍,就够发配充军了”
薛雪容一见那眼神,便知盛君殊也较上了劲。别人叫上劲不要紧,吓唬一下,哄一哄,都能服了软,他若是叫上劲,那真是没有办法,便解释道“我们不就是在说这件事”
“你们说这件事,只听一人讲话,未曾听另一人说一句,便又打人又让人赔命。你们怎么知道小端说的就全是真的”
薛梁红着眼道“那你怎么知道她说的不是真的”
盛君殊霍然抬袖“我听她在放屁”
薛梁惊得向后一缩,小厅内骤然一静。
盛公子人如芝兰玉树,一向谦和守礼,文质彬彬,不想逼急了也有如此暴脾气。
“比谁声音大是不是”盛君殊向前一步,薛雪荣拉住薛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推住他胸口,抚了抚,“哥儿,你别急,听谁的都不要紧,关键得拿出证据。这么多人在这儿看着,不服众如何能成”
“我就是证据。”
“君殊”薛氏皱眉。
“母亲,这家里没她说话的份,可有我说话的份”
薛雪荣愕然,颤抖着嘴唇闭口。
衡南仍旧低着头。小端跪在地上,眼里闪过一丝慌张。
席上宾客本以为盛公子是回护那瘦马,但见他的脸色和眼神不似作伪,又觉得事有内情,便睁大眼睛看着。
盛君殊转向瑟瑟发抖的小端,缓声道“那玉雕是衡南给你的,还是你从仓库里挑来的”
“是是姑娘授意我从仓库选的。”小端嚅嗫。
“是你从仓库拿来给她的,这是你说的。”盛君殊又道,“我再问你,鱼嘴上玉珠能掀开,是衡南告诉你,还是你告诉衡南的”
“是”
“说话。”
“”小端道“是姑娘告诉我的”
盛君殊冷眼看她,“再好好想想。”
小端猛然瑟缩一下。
“衡南检查那玉雕时,你怕她看出里面的问题,谎称玉珠取不下来;衡南不慎弄掉了玉珠,发现了鱼腹里面的东西,因没见过这等宝物,问你是不是原来就有的,你又改口,说是添香用的,因为寒烟不加水无毒,叫她拿起来闻了闻,确有香味,只好放了回去。”
“今天下午才发生的事,这么快就记不清了”
小端难以置信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