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3月, 春意料峭,靡靡之音缭绕上空。
入夜之后的沈园热闹非凡。
灿烂灯光照亮华贵的绸帘,遥遥便能望见那亮堂宽敞的大舞厅。一脸风流浪荡的男人、搂着东洋女子在里头翩翩起舞。
欢声笑语,音乐, 浓稠美酒如水流淌。
他们笑呀。
世间的男人偏爱哈哈大笑, 女子却不能这么来。非得以手背抵唇,发出一阵矜持温婉的, 玫瑰味儿的轻笑。
望远镜再往远处移。
花园,戏台, 剧院, 电影院。
角落里衣履翻飞,后台处长袖飘舞。
这儿是沈园, 光鲜亮丽且夜夜笙歌。
几乎算得上人人向往的乱世天堂。
但你得往远处看,再远点。一直看到笼在阴影里的亭台楼阁,朱红色的宫墙, 金黄色的琉璃瓦,它巍峨而哑巴着立在那儿。
空气里弥漫起一股微微潮湿的,如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她闻得实在清晰。
“又要下雨, 你信不信”
沈音之再次摆弄望远镜, 离开死的,重新往活的看。
双颊凹陷的苏井里则是抬头望天, 只见暗色的天, 浅薄的云, 一片看不出风雨欲来的平静。
“你不信”
“沈、沈小姐说下雨,保准就、就下雨。”
他结巴的特别虔诚,眼里满是恭敬谦卑。
“那个头发盘起来,脸白白的,就是日本女人么”沈音之看准一个始终低着头的柔美姿态,腰很细,衣服露出后脖颈一小块白腻的肌肤。
“应该是、是的,日本小姐会会跳舞。”苏井里费劲儿地说“俄罗斯小、小姐也会跳舞,上海现在最流行跳、跳舞,就是她们带来的。”
“我也想跳舞。”
“我肯定跳得比她们好看,哎。”
沈音之窝进藤条软椅,终于找到她的沈先生
他正装整洁,他从不跳舞。
无人打扰时沉静如水,单薄眼皮垂得倦怠;
贵客造访才轻轻抬起,那副平静温雅的模样,仿佛在这奢靡艳丽的场所中,生生定格出一张黑白照片。
“二狗子你说”
沈音之把音调拖得像个哈欠儿,“要是我趁他喝醉了,去找他说道理,他能不能放我出去跳两支舞呢”
“沈先生不爱酒。”
二狗子连连摇头,“他、他从来不醉的。”
沈音之动动脚趾头,摇头否定他的否定。
“他会醉的。”
没有人能永远不醉。女子常常情爱里醉得痴傻,而男人,大多被权势富贵中醉得厉害。
“我太无聊了,我睡会儿。”
她拉起名贵的狐毛大衣,包住冻得青白的脚丫子,懒洋洋道”他回来的时候再叫醒我哦。”
“好、好的,小姐。”
侍仆忠心耿耿的撑大眼睛,再出声已是深夜。
“小姐,先、先生回来了。”
“这么晚呀。”
沈音之迷迷糊糊睁眼,扑在象牙白的栏杆上一看。确切捕捉到那个身影,当即光着两只脚,像蝴蝶一样飞跑下楼,体态轻盈而迅速。
“沈先生”
她一口气推门冲出来,提拉起两边嘴角,唇红齿白笑盈盈的。
“哎呀,难道那就是”远处鹅卵石路上,几个路过女子作讶然状,偷偷摸摸试图看清她。
一个从未露面便传得满城风雨,就叫全上海滩女子嫉红了眼的小丫头片子。传闻她冠着沈先生的姓,有着沈先生起的名儿。那么究竟长成什么样的女子,才有资格拥有这份排场呢
她们好奇得要死,亲眼瞧见她身上披的白狐大衣,晃晃荡荡透着股非良家女孩的坏气儿。
还想再看看长相。
可惜沈琛并不许她们再看清楚。
他伸手拢住小傻子透风的外套。
似乎低头望了望她十根光着的脚趾头,而后径直用胳膊揽过她细细的腰。
两个人像天生缠绕的根枝条,走上台阶,掩上门。徒留女子们又诧又羡地叹“你们瞧瞧,世上哪有什么规正绅士,男人碰上女人全是一个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先生照样不例外嘛。”
屋里,沈琛复又放下她在楼梯口。
“下回把鞋穿上。”
擦肩而过的时刻有淡淡的酒味扩散。他不作停留地步上楼梯,丢下一句“明天再罚你。”
为什么要罚
沈音之转过身,牛头不对马脚地说“我想出去玩儿,好久没有出去玩了。明天你去跳舞,带上我好不好”
自认态度很好,他却吐出两个字“不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她不满“你不讲道理。”
“我不必同你讲道理。”
他笑,声音柔软缱绻。
侧过来的小半张脸明灭不定。
“我以后都不能出去玩了吗”沈音之困惑,又有点儿不高兴。
“你已经有糕点,有玩具,有很多漂亮的衣服。”
仿佛对待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意味深长“阿音,做人不要贪心。”
这是一个男人。
男人瘦削的侧线冷硬,男人高高在上。
他醉了。
沈音之想。
否则他讲话不该如此尖锐伤人。
“可我就是想要出去玩。”
她咚咚咚往上跑,站上平阶,仍得仰头看他。
“因为我好看,因为你办正事,所以糕点玩具和衣服是我的。你自己答应过,这是我的道理。”
“要是你关着我,不准我出去玩。现在还说我贪心说我坏话,那你得先说好你的道理。“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小孩并不乖,并不完全看脸色行事。
沈琛若有所思地直直看着她,眼神如刀破开皮肉,深入血肉经脉。她在他面前像纸一样单薄,但胜在胆大包天,脾气犟得如无畏牛犊。
大约宠坏了些。
他缓过神来又笑,这回身体往前倾。
温淡的气息连同阴影一块儿扑上来,灯光暗了。沈音之能瞧见他压下来的唇,像没有温度的冰块,冰凉凉碰到她额前的黑发。
“你得听话点。”
“可是我”
“做个乖小孩,别让我生气。”
打断她的话,热气儿贴着肌肤吐出。
而后拉开距离,他又成了那个风度翩翩的沈先生,不紧不慢地命令“明早九点来书房。”
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