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帕尔小姐,”就见一个有些肥硕、带着英伦绅士帽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她们面前“很高兴见到你,你又为我带来了取之不尽的羊毛, 太好了”
“斯莫伍德先生, ”凯瑟琳就道“听说您对羊毛的需求量增大了两倍,我们数了数自己庄园里的羊群, 恐怕羊群增大两倍, 都无法满足您的需求呢。”
“没关系,我同时还会收购其他地方的羊毛, ”斯莫伍德道“我们的事业正在日益做大,这是个好事情”
斯莫伍德是个有些精明打算的商人, 但他在几年前英法战场上又吃过亏,所以他算是一个民族主义者, 有意思的是毛纺织业也是英格兰的“民族工业”。
英国的毛纺织业早在罗马统治不列颠时已开始发展。早在1300年,英国贸易出口总值为30万英镑, 其中羊毛出口总值就达28万英磅,占整个出口总额的93。
“我们的目标是将羊毛远销欧洲,远销阿拉伯, 远销亚洲”斯莫伍德充满雄心壮志道“不过看上去这个目标有些长远但没问题,去年我的纺织厂还只有一百九十七人呢, 今年增加了五十多人, 要不了几年,我就能追上纽伯力的约翰温彻康布了,这是个庞然大物, 不是吗”
所有的毛纺织场主都以约翰温彻康布为榜样,这家伙拥有一个约千人的手工工场,其中男女织工、纺工和助手600人,梳毛、理毛工人250人,修整工50人,染工40人,砑工20人。
“哎呦,”一个织工大叫起来“纺线杆坏了”
他这一台纺纱机停住不动了,旁边过来一个织工帮他维修,旁边几名织工就道“这纺纱机不好用,鼓轮常常作响,盘子也老歪咱们就不能买脚踏机吗”
“脚踏的那种纺织机,”这织工啧啧道“我也知道,底下有个脚踏板,还有个车轴,只要踩上去,就能使轮子转动,比纺锤好用多了你想两只手就解放出来了,每天能纺织羊呢45磅呢,车子还特别耐用”
“要等这一批羊绒卖出去,才有钱,”斯莫伍德就嚷嚷道“要不然哪来的钱买新车”
他们纺线的轮子是用一只手转动的,另一只手捻线和拉线,据说已经出现了手摇改为脚踏,由脚踏板和曲轴来使轮子转动的纺织机,将纺工的双手解放出来从事纺线。
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凯瑟琳激动不已,因为她听到了一个讯息劳动工具在进行改善,生产技术在进步。分散的手工劳动变成了集中的手工工场,而工场手工业提出了技术改革的要求。
如果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工场手工业的生产不能满足市场的需要,又遭遇激烈的竞争,那么这种技术革命就会愈演愈烈,把不同的工具连结起来,逐渐就产生了机器,工场手工业就会过渡到机器大工业阶段,渐渐机器开始完善,技术大规模革新,就会以机器取代人力,以大规模工厂化生产取代个体工场手工生产,如果速度快一些,这种过程就是一场革命在欧洲,就被称为工业革命。
至于为什么英国历史最悠久的毛纺织行业没有率先出现革命,反而是棉纺织那就是后话了,是大航海带回来的印度棉布促使棉纺织奋力革新技术,至于毛纺织,则因为它在欧洲一家独大,反而没有遭遇对手,所以不像棉纺织一样“不革新就灭亡”。
英国毛纺织行业一直受到政府的保护,就像斯莫伍德说的“这次的羊毛我们还需要仔细挑拣一下,我们打算向政府申请检验,方便出口。”
英国非常注重出口呢绒质量,政府安排专门鉴定员,负责检查呢绒质量,每年向财政署检验报告和账册。符合法定标准的加盖检验印章后允许出口,不符合标准的呢绒被没收。
英国鼓励毛纺织业的发展,为呢绒的生产和销售了各种有利的条件,使英国的呢绒生产在竞争中压倒了其他国家,垄断了欧洲市场,让斯莫伍德这样的毛纺织场主由衷赞美和称颂国王的政策。
“国王是伟大的领导者,他颁布了至尊法案,”就听斯莫伍德道“使得我们可以把闲置的修道院以及修道院名下的土地名正言顺买来开纺织厂,我们养活了大量的工人”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一阵喧嚷之声。
“可恶的买卖者、用肮脏羊毛践踏信仰的斯莫伍德”这声音越来愈大“我们代表主的意志,审判你”
斯莫伍德露出不耐烦和嘲笑的神情,“是修道院的修女们,我们买走了她们的土地,她们不甘心自己无家可归,天天都在这里大喊大叫。”
他们走了出去,就见一帮穿着苦修衣的使女们手捧圣经,在年长的嬷嬷们的带领下,朝着纺织厂大门吐口水。
“我都说过多少遍了,你们的修道院已经被政府取缔,”斯莫伍德道“土地被公开竞卖,我是合法购买用作扩建纺织厂的,你们如有抱怨,也不应该向着我,何况我还大发慈悲地允许你们也进入我的厂房做个织工”
“我们虔诚供奉上帝的场所,变成了邪恶的羊毛纺织厂”修女们骂道“不再信仰上帝,只信仰从山羊身上剥夺下来的羊毛”
“最起码我们用双手养活了自己,”就听一个大胆的女织工道“你们离开了修道院,就什么都不会做。”
密集的纺织机里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更让这群修女恼火。
“我们要去本笃会控告你,可恶的斯莫伍德”嬷嬷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我们会让金斯莱主教为我们做主,归还我们的修道院”
“那你就去吧,”斯莫伍德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据我所知,伦敦的修道院都关闭了三家,和取缔你们的修道院的理由一样,非法经营如今这一条决策施行全国各地,不是只有你们蒙受不幸”
“如果这是政府的决策,我们就堵住伦敦市政厅”修女们决心很大。
“这是国会通过的法案,”斯莫伍德道“是国王的命令。”
“国王一定被魔鬼蛊惑了,”她们冷冷道“国王不是虔诚的修士他不能贯彻主的旨意,在人间一意横行,他再这样下去,会得到人民的反抗的”
就是这么有趣,一间场房之隔,房内的织工们由衷赞美国王、感谢国王;场房外的修女们谩骂和痛斥国王,为的就是国王推行的法案。
很快这些修女们骂得精疲力竭,而她们的声音抵不过织工们合唱的国王万岁,见这纺织厂从上到下都不为所动,修女们才悻悻离开。
凯瑟琳她们将羊毛卖给纺织厂,斯莫伍德虽然安排了人员挑拣,但其实挑拣出来的毛病并不多,主要是侍女们勤劳地将碎片和树叶都提前挑拣出来了。
他们重新坐回了马车,凯瑟琳注意到伯爵大人的话很少,原本他还兴致勃勃地参观场房,但从修女谩骂开始,他就似乎陷入了思索。
“对于英格兰的国王,”他终于开口道“有人说他是暴君,有人说他是明主,你怎么看呢,帕尔小姐你是否和修女们的看法一样,觉得他手段强硬、不顾人情,觉得他雷厉风行、容不得反对”
“我并没有这样看,”凯瑟琳道“如果您是根据刚才他们争吵的原因,其实在于政策,政策的推行,总会有受惠的人和受损害的人,他们对政策的看法和核心矛盾也取决于此。”
“那国王推行的政策如何”伯爵又道。
“如果政策的推行使大部分地百姓受惠,那就是个好政策,”凯瑟琳道“我觉得取缔修道院是个好政策,修士们占据了太多的土地,享受了世俗太多的供奉,却不出力,大量的劳动人手进入修道院中,他们不纳税,却使政府的纳税户却大为减少。长此以往,对整个国家没有任何好处。”
凯瑟琳其实是法案的支持者,就像她对莫尔说的那样,国王的法案是披着宗教改革的外衣,推动土地和其他改革,国王的决策不在于支持某一个教派成为正统信仰,而是企图使两派并存,全部屈服于王权,当哪个教派壮大,王权可以借用另一个教派打压,在两派之间维持平衡。
这一点不是她感觉,而是历史证明的。甚至包括国王的几名继任者,都巧妙地利用教派,维持自己的权力,只有玛丽这个傻丫头,把宗教玩成了“二选一”。
伯爵还是把话题绕回了国王的身上,他道“连织工都有对国王的见解,为什么不说说你对国王的看法呢”
“他是个英明的君主,”凯瑟琳脸色微微僵硬“我愿意像所有受惠的臣民一样为他欢呼。”
“但你的情感”谁知这位伯爵眼光敏锐“似乎并不太认同他”
凯瑟琳想了一会儿,直到丽兹在她的怀里发出响亮的呼噜声,“国王是个英明的君主,他不太考虑感情这东西,我是说,他考虑感情的同时也会考虑感情带来的影响,如果感情让他出现了不理智的行为,他就会运用他作为国王的那一部分,将感情扼杀掉。”
“你的意思是,他的感情也出现了计算,”伯爵盯着她道“你认为他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收放自如吗”
“我觉得他可以,”凯瑟琳脸色还是有些发木“情感也是他熟练操纵使用的工具之一。他可以很轻易地说爱,说不爱,收放他的感情,但显然两个例子就在眼前,他说爱的时候人人都被他蛊惑,说不爱的时候,那个女人就下场凄惨。”
伯爵看上去胸膛起伏,他的两条腿本来交叉着靠在窗户之下,但现在看上去紧紧崩着,像蓄势待发的猎豹。
凯瑟琳很快注意到这一点“难道您是国王的拥趸”
“不,我不是,”谁知伯爵道“我讨厌他,讨厌他自以为是、且一直对女性抱有轻视和玩弄,我希望他尝到报应,他总有求而不得的一天。”
这时候凯瑟琳却不由自主为国王说话了“国王在他的感情生活中也饱尝痛苦,就算他天生意志坚定,也不能轻松逃过日渐冷漠的感情婚姻带来的折磨。”
“不,你刚才说他熟练操纵感情”伯爵立刻道。
“他确实,”凯瑟琳辩解道“他操纵了感情的同时,也被感情所伤。但这种伤害也许并不重,你知道的,和绝嗣带来的忧虑相比,任何的感情都不值一提。他本可以拥有一段持续而平静的婚姻,但他非要得到子嗣,所以这一段感情就被这样可笑的理由毁灭了。他还拥有一段炽热而疯狂的婚姻,但依然没有获得子嗣,对子嗣的渴望超越了一切,超越了感情。我怀疑且有相当的理由认定,只要一个女人能给他带来子嗣,他就会给她全部的爱。”
“这是个听上去合理的猜测,所有人都这么说,都认为国王对男性子嗣的渴求超过了一切,”伯爵动了动腿,他的指头像在织毛线一样动来动去“还有呢,还有什么,告诉我你全部的想法,帕尔小姐。”
“国王渴求一个男性子嗣,其实源于他本身不懈追求的皇权,以及皇权至上的想法,”凯瑟琳道“他囚禁了他的老师莫尔先生,因为这个哲学家在广泛传播自由平等人文的思潮,皇权本身和这种思潮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