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剧组。
片场内搭建的景是一片乱糟糟的工地,现在一场戏已经拍完,场景内的群演陆陆续续走出去,摄影也调试起了器材。
齐宏以及另外几位导演,并着两三位演员,正围在监视器前看刚刚拍下的镜头回放。
屏幕中,一个穿着军绿色工装外套的年轻男人蹲在工地边上。说是军绿色也并不准确,因为尘土和破损泛白的口子已经让这件衣服呈现出灰不灰绿不绿的颜色,和男人蒙了灰的头发相得益彰。
他蹲在路边一遍遍数着手中的几张红票,一连数了三四次。男人的手指依旧修长,但是黝黑龟裂的皮肤让人忽略了这一点,只注意到这是一个活在生活底层的工人的手。
旁边有人操着带着口音的话喊了一声“哑巴,别查了,你又不识数。”说着那人转过头跟身边的人对视一眼,周围顿时响起哄笑。
哑巴又数了几次,这才把票子卷好塞进衣服靠里面的口袋里。他站起身,脊背微弯着,看着不怎么起眼。走路姿势也算不上挺拔,脚上不太合脚的解放鞋被踩得频频偏斜。
镜头对准他的脸,这才让人看到,尽管面上带着风霜,但他那双还带着点稚气的眼睛昭示着,这还只是年岁不大的大男孩。
转瞬画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爸爸”,镜头转过去就看到一个背着书包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站在路边。女孩穿着朴素,但干净整洁,被养得很好。
播放到这里,齐宏抬手按了暂停键。
他摘下耳机,又把监视器里的内容倒退几秒,指着那个画面对身边几个年轻演员说道“你们看,就这个背影,你们谁能看出是叶祈远”
旁边围着的演员均是摇头,齐宏开始给他们讲戏“演员干的是什么活就是把自己骨头都敲碎了再捏成角色的样子。你们都知道叶祈远是模特,出了名的形体好。但是人家能站在t台上走秀,也能蹲在工地上演农民工,这就是演员。”
夸完了叶祈远他又忍不住揪着几个演员训斥“
你们得记住你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到了镜头前就别老想着自己圈内人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演什么得像什么。”
但是齐宏话说完,就见一个样貌不错的演员看着监视器屏幕,摸了摸鼻子说道“叶哥这次扮相那么丑,看来上映后得掉粉了。”
齐宏当即就翻了个白眼,心说自己刚刚一通话说给狗听了。这几个演员大部分都还是学校的学生,齐宏给他们上过课,这会儿就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他盯着刚刚说话的那位问“知道为什么今年的金像奖选他不选你吗”
齐宏本意是随口嘲讽,那位学生估计是个棒槌,还傻乎乎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还在等着齐宏给他讲解,抬头就见齐宏盯着他沉默了两秒,然后突然有些崩溃“妈的你还真敢疑惑这个问题。”
齐宏没了兴致,挥挥手赶走身边的一群人。他刚想把叶祈远叫过来交流交流,手都抬起来了,突然想到这位刚被自己猛夸了的演员,今天拍完这场戏就请假离开了。
叶祈远刚赶到机场。
他手边没带行礼,也没让助理跟着,一个人在候机大厅里等了一会儿,然后检票上了飞机。起飞前他最后一次拿出手机关机的时候,看到上面叶盛凛给他发的一条信息“到地方联系。”
叶祈远没回复,关机后就靠在一旁看着窗口外的风景发呆。
机坪上已经没有旅客了,飞机即将起飞的提醒播了两遍,他才反应过来,照着指示做好准备。这次航班的目的地是西方的一个小国,叶祈远也是第一次去。
这一次他的出行,除了和剧组请假外,叶祈远没有告诉任何人,连纪尧也不例外。
明天是他母亲的祭日,他要到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城市,去寻找母亲沉睡的墓园。
航程时间很长,叶祈远醒醒睡睡熬过了接近二十个小时,飞机才落地。
这个国家很小,在地图上不仔细找可能都看不到。但是环境却不错,四季阳光都很好,没有过度工业化带来的污浊空气,生
活也很安逸。
纪尧给他的资料上已经查的很清楚了,墓园安置在城郊,叶祈远转了两辆车才找对了路线。最后他坐上的那班公交上人很少,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偶尔见几个背着书包年龄还很小的孩子。
叶祈远一个黑发黑眼的东方人坐在位置上很显眼,时不时对上一些孩子好奇的目光和老人们善意的微笑。
叶祈远一一回应,然后看向窗外。乡村公交慢悠悠的晃着,他能看到大块的麦田,还见到了一只趴在草堆里打盹的狗。
这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变得平静下来。
叶盛凛比叶祈远启程的早,但是等他来到墓园,找到前妻的墓碑,便看到捧着一束花的青年已经站在了墓碑前。
叶祈远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他很少穿这样沉重的颜色,这让他身上那股天生的温柔被驱散了些许,带上了点冷漠。叶盛凛来的时候,他正弯腰在墓碑前整理着什么。黑色衬衫罩着清瘦的身体,透出一股寂寞又孤独的单薄。
这整个城市阳光都很好,唯独墓园例外,像是藏在阳光里的一处暗角,又像是未亡人给沉睡在地下的人腾出的一份宁静和安逸。
浓密的树荫围着墓地打转,四周只剩下风吹树叶的声音。
这座墓碑应该很长时间没被清扫过了,尘土积了一层。想想也是,叶祈远知道自己的母亲也是孤儿,是这个国家和华国的混血,血脉牵扯着两个国家,却又仿佛和哪个都不贴合。
但弯腰清扫墓碑的时候,他又发现墓碑前有几朵已经干枯的小花,只是被风吹散了,所以他第一眼看过去时才没注意到。
叶祈远没把那些花束扔掉,而是收拢起来,再次摆在了墓碑前。
他手里也捧着一束白色的花朵,叶祈远并不能叫出名字,似乎是当地的一种花,在附近的花店里买的。虽然语言不通,但开在墓地旁的花店也能猜到他的来意。
叶祈远还听到店主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对他说,这种花可以使亡灵安息。
叶祈远把自己带来的花放在墓碑前。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这样蹲着身子仰脸看着墓碑上已经模糊的照片,在心里轻轻道
“妈妈,我来看你了。”
“祭日”这个词,仿佛自带一股氛围,只要想到它心里立刻就冷冷清清的,有点无奈,还带着一股悲伤。
但其实在这天到来之前,叶祈远一直都没有太大的感觉。
他的父母一直都不在身边,即使已经知道亲生母亲很早便离世,叶祈远也还是有种错觉,感觉他们依旧在同一个世界上,只是他没找到而已。只要他努力,也许某一天就会相逢,带着溜走了二十多年的时光。
直到,他看到眼前的墓碑。
墓碑的字迹也已经模糊了,连棱角都被时光和风磨平。叶祈远仔细看了看,又凭借之前在飞机上简单看过的词汇,依稀能够猜出他的母亲生前应该是一位教师。
叶盛凛的话佐证了他的猜测“她之前在附近的一所学校里当老师,孩子们很喜欢她,经常跑到家里来玩。”
叶盛凛的语气带着些许感慨。
在叶祈远的记忆里,这里对他来说只是个需要坐上二十个小时才能飞到的陌生城市,而对叶盛凛来说却不一样,他是结结实实的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当时他甚至已经办了移民的手续。
回到纪家后,经常在国外跑动,他也不止一次路过这座城市,但是却是一次都没敢踏进来。
叶祈远看着墓碑,没有回应叶盛凛的话。
他在想,死亡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成了一块冷冰冰的墓碑。然后她会渐渐地从人们的谈话中消失,最终在朋友的记忆里也只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子。
但他又想,死亡也是一件美好的事。因为时光荏苒,虽然记忆模糊,但人们依旧会为了记忆中那个不再清晰的影子,献上一束花。
叶盛凛的情绪也很浓重,他忍不住想拿出一根烟,但又想到墓园里禁明火,又堪堪压下只用手指捻着。
很长时间,两
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太过沉痛的氛围透出来,只有周围树叶的“哗哗”声常年不变的响着。
又过了一会儿,叶盛凛突然听到叶祈远出了声,他看到叶祈远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对他道
“自从知道身世以后,我一直疑惑一个问题。她也是孤儿,知道孤儿会面临什么样的生活。她什么都只知道,那为什么,宁愿把我送到孤儿院,也不愿意让我和叶家、和你产生一点联系呢”
其实叶盛凛也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他时常反思,当时他以为的和平离婚,是不是给前妻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又或者是因为他再次结了婚,让她担心孩子被苛待
否则为什么已经带着孩子回了国,却选择把孩子留在孤儿院
叶祈远一句话再次勾起了叶盛凛的疑惑,他抬起头,就见叶祈远抬手摸了摸照片上女人模糊的轮廓,然后说道
“现在我知道了,她只是不想让我变得像你一样。”
这句话对叶盛凛的冲击很大,不仅是因为内容,还是因为说出这句话的是叶祈远,他的儿子。叶盛凛起先以为这是一句埋怨,但很快又意识到,叶祈远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
这句话不带着谴责,也没有攻击,只是单纯的陈述。
叶盛凛忽然又想到,在叶家那顿孤独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