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漫拿出工作证晃了一下:“我是经视的记者,想来了解一点东西。”
她当然不是记者,但工作证上的经视标志已经足够。
她戴着眼镜,和网上曝出来的照片很不一样,工作人员没认出来她是最近的网络红人,问道:“不会又是程骞北和王昊天吧?”
看来之前已经有人来问过了。
江漫笑着点头:“没错。”
工作人员笑着叹气:“这俩人离开咱们下塘街都十几年了,以前风光的时候,也没人挖出来问,现在一出事,倒是挖出来是咱们下塘街出去的人了。”他边说边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薄薄两份资料,“这两人户口早就迁走,所有资料都在这里了。”
江漫接过资料,笑着道谢。
薄薄几页纸,很快翻完,确实都是很简单的信息,无非是程骞北和王昊天的家庭成员和之前就读小学初中的档案。
她快速扫完,将东西还给人家,问道:“我想多了解一点两个人的信息,请问您知道有谁比较清楚吗?”
工作人员摇摇头:“我来这边工作时间不长,下塘街人口流动很大,十几年前的人还留在这里的,本来就没几个,加上如今要搬迁,该搬的都搬了。”顿了顿,又道,“不过隔壁派出所有两个老片儿警,在这边干了二十几年的,应该知道一些,你可以试着去问问。”
江漫笑着道谢,出门去了隔壁的派出所。
街道派出所没几个人,她运气不错,正好遇到一个老片儿警在值班,听说她是电视台的记者,来走访调查程骞北和王昊天,还挺兴奋。
“这里早些年大部分都是外来人口做生意的,比现在热闹很多,但鱼龙混杂,治安特别差。偷摸拐骗打架斗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一年打死一两个人是常态。那俩孩子我记得,一个家里开早餐店,一个家里在批发市场做鞋袜批发。”
老片儿警在讲这些的时候,眼神兴奋,也不知是在缅怀自己的年轻时代,还是在怀念这里曾经的盛况。
然而江漫却有点想象不出,那个总是西装笔挺的程骞北,曾经生活在这里的样子。
老片儿警继续道:“当年流氓地痞多,这边乱,就经常有人来这里的小商家找茬收保护费。一般做小生意的,奉行的都是破财免灾,只要不多基本上都会给。小北和昊天俩孩子,都是早早没了爸,照说孤儿寡母做生意,更是得小心谨慎点。但这俩孩子,从小就是反骨。十来岁大点,流氓来闹事,也敢轮着板凳跟人干,几块钱都不让自己妈给,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怕,那些年我没少去处理这些事。但派出所管不完,管了今天明天又是一样。”
江漫不是无知少女,知道这个管不完是什么意思,在那个年代,不像现在信息发达,作恶更加肆无忌惮。比起她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程骞北的成长背景,不仅仅是简单的市井生活,那是一个充满了恶的世界。
“事情转折是在十七八年前吧,有一次一群流氓又去收保护费,小北和昊天俩孩子把三个人打成重伤。昊天当时已经满了十四岁,去了少管所,小北只有十三岁倒是没受影响。”说着笑了笑,“昊天那小子在少管所待了一年,从里面出来,就当起了下塘街的混混老大,后来外面的人再没人敢来这边闹事了,可是人太浑,职高没毕业又进了班房,也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再后来我就没看到他了。”
江漫想了想问:“那程骞北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小北啊!”老片儿警叹道,“这孩子跟昊天不一样,从小就爱学习,我晚上出去巡逻,几乎每次都看到他在门口写作业。可惜生在下塘街,日子安宁不了。他其实人挺本分的,可是性子太犟了。不过孤儿寡母在下塘街,他妈长得好看人又温柔,要是他这个当儿子的再老实点,估计娘俩也早就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我记得他们家虽然是早餐店,晚上也做夜宵,他每天回来就跟她妈一块看店,十来岁就凶得狠,人还没凳子长,遇到闹事的就跟敢人抡凳子。”
虽然其实是一段挺心酸的成长经历,但江漫还是被这描述弄得有些想笑。
“好在他抡凳子也没抡出什么大事,打伤人那年没满十四岁,等过了十四岁,昊天那小子又已经在这里称王称霸,没什么人敢来找麻烦了。不然小北成绩那么好,一个后来还考上重点大学的好苗子,要是进了监狱,那就可惜了。”老片儿警一口气说太多,喝了口茶,又才继续,“我也是最近看到新闻才知道,这孩子原来都当大老板了,还是大画家的孙子。这要是一早就被接回来,不在下塘街长大,肯定过得好多了。”
江漫点头,由衷道:“是啊!”
“不过他也算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开公司当老板,不像昊天那小子,两进宫不说,听说现在还被通缉了。也不知道小北后来和他关系怎么样?可千万别被连累了。”
江漫笑了笑,道:“应该不会的。”
老片儿警点头:“最好是这样哦!你不晓得,小北那孩子真是太不容易,后来妈也没了,别说考上重点大学,要是换做别人,恐怕早走歪路了。”
江漫笑道:“嗯。”
和老警察告别后,站在脏乱而萧条的下塘街边上,江漫只觉得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难受得厉害。
许慎行给她的资料其实也没有错,只是站在高高在上的局外人立场,他看到的程骞北,就与下塘街里曾经的程骞北,截然不同。
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完全相信他,也没有去找程骞北要一个真相,因为她知道他作为局内人,所描述的真相,和事实也必然有出入。甚至以他的性子,可能什么都不会说。
她本来对程骞北近乎于一无所知,但当她慢慢靠近他不为人知的人生时,却只觉得五味杂陈。
她当然觉得拥有这样复杂成长经历的男人,必然也是复杂的,绝非是良配。可不得不承认,或许是她自己的成长太顺遂,看到一个男孩在那种野蛮黑暗的环境中,为了生存释放凶狠暴戾,却又并没有让自己沉沦于此,一直努力跳出去改变人生,其实还挺动人的。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其实也是程骞北的可怕之处,有强大的企图心,且意志太过坚定。这样的人,一旦作恶,大概也比一般的恶人更加高级。
“哎!姑娘!”
江漫正要去路边拿车,忽然有人跑上来叫住她。转头一看,是一个中年妇女,她还记得,就是上次跟程骞北来这边时,遇到的那个叫李姨的五金店老板娘。
“你好,李姨!”
李姨见她热认识自己,一脸欣喜道:“我还怕认错人了呢!原来真是小北对象。”不等江漫说话,又忙不迭叨唠道,“我都看到新闻啦!那个叶家人说小北抢他们的财产。我跟你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小北根本不是那种人。你们要加油,可别让那些坏人得逞了。”
江漫微微一愣,又好笑地点点头:“谢谢李姨。”
两人挥手道别,江漫上车,启动车子前,随手翻了下手机微博,看到最新的热门,眉头不由得皱起来。
那条最热门的新闻有一个很有噱头的标题:程骞北大起底——下塘街少年的黑白人生。
这篇新闻是在写程骞北,但又不止是程骞北,还有一个重要配角——王昊天,全篇在写两个人相似又完全不同,却始终交缠在一起的两种人生。
从下塘街一直写到了如今。
这篇报道,非常详细。但总结起来,无非是江漫已经从许慎行那几页纸中知道的几个阶段。
报道中写程骞北和王昊天的第一个分水岭,发生在初中毕业。一个上了重点高中,一个刚刚从少管所出来不久,去了职高。
职高一年后,王昊天在下塘开批发店和洗脚城,是这条老街的老大。这个时候程骞北是重点高中优等生,每年都在年级前十。
两年后,程骞北母亲过世,他考上江大,离开下塘,回到叶家。而王昊天再次因为寻衅滋事进了监狱。此后,两人都没再回过下塘街。这看起来是两个人的第二次分水岭。
但实际上,是另一条交集的开始。
这个记者的行文很能将人吸引,他写就读江大金融系的程骞北,利用叶老爷子给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开始他的股市和期货生涯。
写大学里的程骞北仍旧是好学生,但除了在课堂上,他的同学很少在学校看到他,因为他从未住过校。据说大一进校时还是个朴素的少年,但大二末尾出入学校就已经开近百万的保时捷。
报道中将这个时间点和他在股市赚钱的时间联系起来,因为他开始赚钱就是在大学第二年。
此后的内容和许慎行的调查差不多。说程骞北与普通散户不一样,他是通过一家金融咨询公司操盘,这家公司就是后来颇有名气的天天金融的前身,法人是王昊天,但当年的实际上操盘人是程骞北。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很多人并不清楚程骞北到底如何发迹的原因。
大四毕业那年,完成原始资本积累的程骞北退出股市和期货市场,创立柒基金专注天使投资。王昊天则将天天金融的业务转为小额信贷,也是最早一批P2P的创始人。这是两人第三次分水岭。
但一个职高都没毕业的混混,做金融APP,背后必然有高人指点。这个高人很可能就是他的好兄弟金融高材生程骞北。也就是说,两个人其实一直都密不可分。
天天app一度很风光,但是随着投资失利,成为P2P大军中失败的一员,甚至还涉险洗钱。随后公司崩盘,王昊天卷款潜逃。而依旧在天使投资领域风生水起的程骞北,也陷入家族争产风波。
江漫皱眉看着这篇长篇累牍的报道,因为早有心理准备,她对于这篇忽然冒出来的热门报道,倒是没多大感觉。只是……
她从包里将许慎行给她的资料拿出来对照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
这些东西叶家或者媒体当然都能调查出来,但许多地方描述方式一模一样也未免太巧合。
当然,许慎行并没有义务将查到的东西尘封在他的硬盘或者抽屉里,他选择去调查程骞北,无非就是不满她这个前女友和他在一起,要当一个拯救失足前女友的英雄。
所以把这些东西交给媒体或者叶家,其实也无可厚非。
只是想到自己曾经喜欢的男生,或许只是因为嫉妒,便以这种偏见去揣度一个成长背景远远比不过他的男人,江漫还是有点失望。
她将资料塞回包里,正要开车,许慎行的电话进来了。
“小漫,你看到最新的新闻了吗?”
江漫:“你是说起底程骞北那篇?”
许慎行点头:“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确实没有将我查到的东西爆给媒体。我调查他,只是希望你能迷途知返离开他,从来没想过去插手他和叶家的事。”
江漫道:“反正迟早也会曝出来,不过是写法行文有些出入罢了,是不是你并不重要。”
“你不相信我?”
江漫道:“相不相信并不重要。”
那头的许慎行难得不那么淡定了,拔高声音道:“对,我是讨厌程骞北,甚至嫉妒他,因为我喜欢的人都喜欢他。他凭什么?凭下塘街那些肮脏的成长背景?还是那些不入流的发迹手段?”
江漫眉头皱起来,她没料到从来清风霁月的许慎行口中会说出这些话。
她揉了揉额头:“许慎行,你不觉得你的偏见太重了吗?”
许慎行微微喘着气道:“不是偏见,他不仅成长背景和发迹的手段不入流。而且我知道当初我们分手,也是他用了手段。”
江漫只觉得荒唐得可笑:“如果我说当初我会果断分手,是因为一气之下,主动和他开了房自断后路呢?如果这也算他的手段的话,那么你大概是没错的。许慎行,我不想和你再说这些,咱们立场不同,以后我们也不要再联系了。”
不但能那边说话,她径自将电话挂了。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为什么曾经喜欢的人?会变得这么面目可憎?
而正在爱的人,又可能黑白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