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上前两步,感激地握住黎星的手,她的手上布满粗糙的茧子:“早上真是多亏了你,太谢谢你了,那些狗屎的贼真是该死!”
“不、不客气!真的……”黎星脸红起来,她不用想象就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能有多傻,更让她窘迫的是,她的肚子非常积极地发出了“咕~”的声音。
老人笑起来:“要是不嫌弃的话,还有些剩下的面包棍,来吧,就当替菲欧娜感谢你了。”
“真、真的可以吗?我……”黎星咬咬牙,“事实上我能在这工作吗?我不需要钱,只要有一点吃的就行!我可以去别的地方住——”
妇女看着黎星愣了两秒,然后回过神来般拽过黎星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了面包房:“不说别的,这个点再在街上闲逛,对你这样的女士来说可太危险了。先吃点东西。”
在就着凉水咽下一整条黑麦面包后,黎星便有了饱腹感,虽然面包又干又硬并不好吃,但她此时满心只有感激。
“我是菲欧娜·格朗宁,这是温蒂·斯林,这家‘斯林面包房’就是她的家族产业,因为她的儿子去了火车站工作,所以温蒂太太雇佣我在店里帮忙。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黎星不能直接报她的原名,那跟这里的名字太不一样了,所以她绞尽脑汁编了个不太违和的词:“艾、艾丝特。”
“你的姓氏呢?需要我们帮你找找你的家人吗?”
黎星下意识攒紧了拳头,正当她犹豫着没有回答的时候,她袖口里有什么东西扭动了一下,黎星感受到了那条小虫子的意思,立刻心领神会地道:“蒙?艾丝特·蒙,我也不知道我的家人在哪……”
那条小虫子好像又开始生气了,在嫌弃黎星太笨,没把姓氏说全。
温蒂摇摇头:“蒙?你大概不是廷根人吧?我在这待了这么久,从没听过这样的姓氏。”
菲欧娜若有所思,扯过黎星的衣角摩挲着她衣服的布料:“会不会是港口来的被贩卖人口?你为什么穿着这么一身衣服?再怎么说这也是标准款式的西服,不会便宜到哪去。”
“我不知道,我醒着的时候就穿了这身衣服,昏倒在某间地下室里,所以我赶紧爬出来了。”在开了撒谎的头后,黎星的思维反而顺畅了很多,她垂下头不安地绞着手,期望这两位善良的女人不要拒绝她留下的请求。
温蒂和菲欧娜都没有对这些话起疑,反而越发信任黎星了。
或许是黎星看上去实在太可怜了,而她目前的表现羞怯又无害,想到少女早上替自己抢回钱包的善良举动,菲欧娜动了恻隐之心,拍拍温蒂的肩膀:“先让她跟我一样住仓库?反正不用付工资,那多个人手帮忙总是好的。”
温蒂没有立刻同意,而是考虑了十几秒:“真的不会有麻烦吗?”
菲欧娜转向黎星:“艾丝特,我们得先说好,要是有人来找你的话,我们没可能留下你。你只能跟你家人什么的回去。”
黎星赶紧点点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如果有人认识我我一定跟他们走!不会让你们困扰的!”
温蒂欣慰地笑起来,她的岁数与阅历足以让她看出黎星说话时的真诚,她拍了拍这个少女的脑袋:“是个明事理的孩子。那就先在店里帮忙吧,冬天快到了,待在外面可不好熬。”
黎星高兴得几乎快哭出来,一整天四处碰壁的委屈都在温蒂的轻拍下消融,她泪眼朦胧地拼命点头:“谢谢!谢谢你们温蒂女士和菲欧娜女士!真的很感激你们……”
“不过得给你准备些衣服,这身西服得赶紧换掉,不然太惹眼了。”
菲欧娜替黎星将西服外套脱了下来,黎星赶紧将那个钱包拿了出来:“那这里面的钱就、就给你们吧!就当做住宿费?学费?我根本不认识这些钱币……”
菲欧娜跟温蒂面面相觑,算是确认了黎星被贩卖的可能性,不过她的鲁恩语没有多少口音,考虑到有些富有的家庭会让孩子从小多学几国的语言,不禁让两个女人对黎星的身世产生很多联想。这么一想,再细看黎星的姿态,也确实不像是吃过很多苦的样子,一直在很有教养地跟她们道谢,这让温蒂暗中叹气,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她的家人得多担心。
温蒂将硬币摊在桌上,一个一个教黎星辨认不同面值的铜便士,然后是一苏勒和五苏勒,不过这个钱包里的金镑只有张一金镑和五金镑的,据温蒂说还有十金镑的面额,但面包房的买卖中基本用不上。一金镑等于二十苏勒,一苏勒等于十二铜便士,黎星飞快记下了其间的换算,这种数学问题对她来说是眨眼间就能过脑子的事情。
黎星不禁在心底感慨,她现在记钱可比记路顺畅多了,难道这也跟自己的“盗贼专精”有关系吗?
菲欧娜从黎星的钱包中拿走了那张五金镑,在简单用手掌比划过黎星的身长后,她表示明天会替她去买几身换洗衣服。而温蒂在黎星的再三要求下,勉强收下了那张一金镑,不过她也替黎星准备了一套被子和枕头,还有一条睡裙,让黎星去仓库阁楼上好好休息,不用跟菲欧娜挤一块儿。
黎星点数了下,她手里还剩下了十三苏勒十七便士,不管怎样,她明天就能去把那两个红果的钱还掉了!先适应下这里的生活再说,至少她暂时不用揪心吃住了。
顺着梯子,黎星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仓库阁楼,这才知道菲欧娜为什么不在更暖和的阁楼睡了,这里的空间根本不足以一个成年人站直身子伸开手脚,更别说这里的人普遍比较高。即使是黎星也得半弯着腰,才能将软毯铺平在地面上。
在黎星脱白衬衫的时候,那只小虫子突然蹦了出来,她敏捷地将它接住,然后放在那扇半圆形的天窗边,那里有个很窄的平台,对于一条不大的小虫子来说却刚刚好。
它竖起身子,安静地贴在窗玻璃上,似乎在沉思。
黎星没有询问它想做什么,而是飞快地换着衣服,然后怀着感激与庆幸的心情,将枕头拍松软后,钻进了被子底下。
黎星的头转向天窗的方向,这个角度甚至能看到外面绯红色的月亮,虽然只有一角挂在黑乎乎的夜幕上,却有着让她心悸的凄美。
“你知道吗?我的家乡啊……我家乡的月亮是银白色的,明亮圆满的时候带着一点点黄,传说中有从人间奔赴的女神居住在上面。”
那只虫子缓缓扭过头,但是没有对黎星表达任何东西,黎星能感觉到它在盯着自己,带着某种让她无法解读的“复杂思绪”。
“让我想想该怎么说啊,有诗人形容它就像玉石磨的盘子飞在白云上。上面有桂树,有一年又一年捣药的白兔,孤零零的女神住在她的宫殿中,跟她曾经爱慕过的人间英雄永远相别。”
黎星将那句浮在脑海的诗句用中文念了出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那只小虫子的头向她晃了晃。
黎星忍不住笑起来,她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这么多,她想借此排遣内心的孤独,这条小虫子从她苏醒的那刻就一直陪在她身边,甚至极其通人性地跟她有着交流。即使这条小虫子经常嫌弃自己,但是除了它,黎星根本不知道这些话能对谁去说。
在了解这个世界之前,她必须得将自己伪装得足够正常,才不会因为异常而受到生命威胁,即使被当成傻子,也好过突如其来的死亡。
黎星只想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为此也幻想了很多个“或许”,关于未来与回家。
古人今人若流水。
黎星背过身去,将脸埋在被子底下,还是没能压抑住悲伤,发出低微的啜泣声。她的记忆像是老照片,变得那么模糊而遥远,只有这种撕心裂肺的思念格外鲜明,将黎星的心扯得稀烂。
共看明月皆如此?
然而这不是黎星思念的那轮月亮,不是她记忆中的世界。
共看明月应垂泪。
黎星就这么在哭泣中睡了过去,枕边都是泪痕。
那只小虫子对着黎星的背影,就那样盯了她很久,才再度转向窗外。
非常奇怪的人,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