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宅。
裴氏畏寒,因此她屋子里的炭盆,总是烧得旺旺的。
正是年末,最是裴氏不得闲的时候,各个房的管事娘子都交了对账的薄子来,做年末的对账。这些账簿,裴氏都要一一仔细地核对了,就怕被下面的人,糊弄了去。
帐簿刚对到一半,裴氏就见夫君林者云身披着用金丝绣线,绣有闲云野鹤图青色大氅,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
“你们都下去吧。”林者云一进来就屏退了屋里一干伺候的丫鬟。
“夫君,这个时辰,您不在衙门当差,怎地回了后院?”裴氏忙放下手中的账簿,迎上前,亲自伺候林者云褪下了身上披着御寒的青色大氅。
待屋内的丫鬟全部屏退干净,厢房门一关,林者云旋身便对裴氏急声吩咐道:“菱雪,速速收拾行李,明日卯时,我们便从城西出城。”
裴氏名唤裴菱雪,此时她听林者云唤了她的名,便知夫君不是说笑,遂疑声道:“收拾行李出城?夫君,好端端的,您这是作何?发生了何事?”
裴菱雪又想了想,而后惊道:“夫君!您乃授天子任命的一方县令,如今您无郡守调令,若私自擅离职守,朝廷不会追究您吗?”
林者云嗤笑:“朝廷?天子?天子现在已经名存实亡了!天子他自己都已落入吴贼之手,自顾不暇,哪有空闲来管我这一方小小县令是否擅离职守?鲁王兵强马壮,手下能臣义士众多,为夫已决定投奔鲁王。鲁王欲来攻打茁州离仙郡,郐县就是他进攻茁州离仙郡,欲拿下的第一座城池。”
裴菱雪闻得林者云此言,额上冒出冷汗:“夫君,此事危险,您的决定是否太过草率?您不如再仔细想想,何必如此冒进呢?”
林者云豪情万丈道:“乱世将起,已有征兆。为夫想要搏那一份从龙之功,拼一番作为,封妻荫子。”
林者云自认为已经被家族压制太久了,生生蹉跎了近十五年的光阴。这乱世,未必不是他翻身的机会。而裴菱雪作为林者云的妻子,怎会不知他的心结为何。夫君是想证明自己,拼出一番作为,给林氏世族的人看看,他们究竟放弃了一个怎样的嫡出继承人。但夫君有几分能耐,裴菱雪作为他的枕边人,又如何会不知?夫君之才,论守成尚可,但若论其他,实乃平庸啊。裴菱雪很不看好自己的夫君。
林者云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妻子面上的异样之色,继续道:“为夫此前本已与鲁王的探子接上了线,准备等鲁王的大军一到,就以郐县相赠,做投名状,投效于鲁王。如今看来,此事怕是不成了。”
“为何不成?您是这郐县县令,此城中大小事务,都由您一人说了算,何人能让您此事不成?”裴菱雪立即抓住重点,也顾不得林者云刚才说的打算,只想知道郐县如今怎么了,竟让夫君生了弃城而逃的念头。裴菱雪不想离开郐县,如今外面兵荒马乱的,出城后,不论去哪,路上都委实不安全。
林者云却不欲与妻子再说太多,直言道:“郐县不出十日,必发生大乱。我们要尽快出城,再晚一步,恐怕是要走不成了。夫人不必多言,听为夫的话,只管快快去收拾行李便是。”
裴氏听闻此等消息,面现骇然之色,六神无主道:“我们所有的身家,都在这里,一日的时间,如何能收拾妥当?”
林者云见裴菱雪已是心神大乱的模样,心道,妻子虽然管家能力很是不俗,但到底乃后宅妇人,一遇大事,便没了章法。
“无妨,舍了吧,轻装简行。”林者云叹一口气,安抚地拍拍妻子的手:“收拾重要的东西便可,明早我们就走。行事小心些,切莫走漏风声。”
正在这时,屋外响起一片嘈杂声,罗婆急慌慌的跑了进来,禀报道:“夫人不好了,大娘子从马上摔下来了!”
罗婆进屋才发现家主林者云也在,连忙诚惶诚恐的向他行礼。
“别行礼了,说清楚!”林者云怒喝:“环儿摔马了?伤势如何?她好端端的,怎么会去骑马?”
裴氏和林者云这对夫妻,听闻嫡女跌了马,也没了心思再谈刚才之事,急匆匆地便赶到了林知皇的院落。夫妻俩刚进院子,就见院子内的空地上,战战兢兢的跪了一地的马奴。管掌马场的付管事,正被怒红了眼的林知晖施以鞭刑。
管掌马场的付管事此时已被抽的浑身是血,哭嚎不止:“大郎君,饶命啊!奴真的不知那匹马,为何会突然发狂啊呜呜呜”
“竟然还敢言不知?什么都不知,那就是你这贱奴玩忽职守。没训练好的马匹,也敢牵过来给主人骑?尔等贱奴,安的何心?你是如何管掌马场的?”林知晖见管掌马场的付管事还敢嘴硬狡辩,更是怒气上涌,手下鞭影重重,又狠狠地抽了这付管事几鞭子。
裴菱雪担心女儿的情况,看都没看屋外这乱糟糟的一堆,径直就冲进了林知皇所在的厢房。
裴菱雪冲进厢房内,迎头便见女儿正神志清醒的坐着,伸着手,有医者正在给她细细诊脉。裴菱雪这才大松了一口气。林知皇跌了马,此刻却还能坐着,就说明身体无甚大碍,伤势并没有她此前想的那么严重。裴氏拍拍胸口,半响才让自己惊惶的心平复下来。
医者此时正好把完了脉,见裴氏进来,立即起身,恭敬的对她拱手回禀道:“主母,刚才奴已经让婢女忽红给大娘子摸过骨了,并未发现有骨折之处。方才诊脉,大娘子的五脏六腑,也无破损内伤之处,并无大碍。皮外应有淤青,涂抹些跌打损伤膏便可。”
“可检查仔细了?”裴菱雪到底还是不放心,复问了一句。
“娘,我无事。跑马场是柔软的沙地,我只是被马给抛了下来,并未被马踩踏,无甚大事。”林知皇连忙出声安慰裴菱雪。
裴菱雪有些怔然的看着含笑安抚她的林知皇,鼻子酸涩起来。
这个女儿乃是她裴菱雪的第一个孩子,她如何能不疼?因形势所逼,才出生就与女儿生离,是她这个做母亲没有对女儿尽责。裴菱雪本就因此事,有愧于女儿,如今女儿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身边,女儿若是在此时出了何意外,这不是生生挖她的心肝吗?
裴菱雪想到此,一把抱紧尚还在宽慰她的林知皇,呜咽哭泣起来。
林者云在门外也听见了医者的禀报,也暗暗松了口气。他林者云虽然儿女众多,但嫡女儿,却只有这一个,平日里虽对她有诸多不满,心里也是心疼在意的。
林者云见林知皇并无大碍,便没再进厢房,转身离开了此处。
明日就要出城,林者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屋外这一摊事,晖儿处理绰绰有余。
“阿娘,您去劝劝阿弟吧,女儿拦不住他。今日跌马一事,乃是意外,您就让他放了那些马奴和马场管事吧。”
“你就是心软,此事你莫要管,让你阿弟去处理。”裴菱雪不理会林知皇此话,止了哭声,爱怜的抚摸林知皇的头。林知皇见裴菱雪如此,眸中闪过挫败之色,遂不再言语。
林知皇现在很是难受,这种难受,并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心里生出的难受。这种难受不适,必须得靠她林知皇自己去克服,无人能帮她。林知皇作为现代人,在红旗之下,接受人人平等的思想教育长大,见不得有人因她之故,而被施以鞭刑。
林知皇这个在人权社会下长大的人,在这个没有人权的封建时代,继小妾可随意送人之事后,再次直面了这个时代酷烈的森严等级。原来,‘命’与‘命’之间,也是有贵贱之分的。‘命’贵者,可随意掌控‘命’贱者的生杀大权。
听着外面的哭喊求饶声,林知皇难受的闭上眼,无人会听她的,因为此时,她亦没有自主权,只要她是被庇护的一方,就没有真正的话语权。林知皇静下心,靠入裴氏怀里,开始思考自己今后该如何。
现在,她乃是‘命’贵的一方,如若有朝一日,她成了‘命’贱的那一方呢?
乱世将临,事实难料,谁又说的准呢?
夜已渐深。县衙府后宅此刻却灯火通明,到处可见匆匆忙碌的奴仆下人。
几名平时颇受林者云宠爱的美姬,此时牵着孩子,堵在裴菱雪的院落门口,七嘴八舌的讨要说法。
“主母,您这是作何?为何如此急匆匆的让我们收拾行李?”
“是呀,我们在这里过的好好的,为何突然要离了此处?”
“是啊,孩子还这么小,外面兵荒马乱的,我们怎么能出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