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客走后,徐怀民独自坐在办公室内,脸色铁青,余怒未消。
他这人向来自视甚高,总觉得自己虽说不算江湖中人,但在道上却有三分薄面,平常没少跟各大帮派的“白纸扇”打交道,还从没见过有谁像刘雁声这样,言谈话语间,处处透着股威胁的意味。
“小赤佬不懂规矩,早晚有你后悔那天!”
徐怀民低声咒骂几句,不料越想越气,就连脖子都粗了一大圈儿,不由得抬手松了松胸前的领带。
忽然余光一扫,却见桌上那张皱巴巴的汇单还在。
徐怀民愕然片刻,旋即连忙俯身拿起汇单,仔细检查过后,发现的确是国民银行的票据,一万块不多不少,勾得人心痒难耐。
他撇了撇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将汇单揣进里怀,轻轻拍了两下。
“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留下的,那就不能怪我拿钱不办事了!”
钱财落袋为安。
原本紧皱的双眉,也随之悄然舒展开来。
徐怀民立时心情大好,看了眼时间,正巧赶上了饭点,于是连忙起身推开房门,叫上几个亲近的同事,相约去附近的饭馆解解馋。
待他重新返回办公室内,时间已经将近下午两点。
屁股刚坐下来,楼上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
闻声,徐怀民不禁皱起眉头,抬眼看向天花板,神情中显出几分困惑。
呆愣了半晌,他才恍然回想起来,今天是轮船招商局召开股东大会的日子。
换言之,又到了吵架的日子。
自从李中堂死后,轮船招商局便失去了主心骨。
随着“官督商办”的体系愈发松散,公司内部再也选不出能够说一不二的人物,李中堂的后代和北洋嫡系人马,彼此犬牙交错,互相制衡。
各大股东谁也不服谁,表面上义正言辞,背地里争权夺利。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轮船招商局被官府接收只是时间问题,因此人人都想争权,并绞尽脑汁地想尽一切办法,准备侵吞公产,化为私利。
对此,徐怀民早已见惯不怪。
反正轮船招商局的资产,横竖轮不到他来侵吞,于是便自顾自地吸了两口鼻烟,人靠在椅子上,只管悠哉悠哉地消磨时间。
结果刚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又浮现出刘雁声那张欠打的脸!
思来想去,徐怀民认为有必要把这事儿提前告知楼静远。
可拿起电话后,却又有些迟疑,觉得应该直接告诉张小林才对。
打电话不划算,如果登门拜访,以“张大帅”火爆爽快的性格,没准还能顺手给俩赏钱!
于是,徐怀民当即打定主意,既打算在张小林面前邀邀功,又打算借张小林之手,好好教训教训那帮不懂规矩的皖北蛮子。
午后的时光稍纵即逝。
喝喝茶,看看报,转眼间就到了下班的时间。
徐怀民锁好办公室房门,拎着公文包便快步走出轮船招商局大楼。
来到街面上,他先是左右看了看,接着便抬手招呼道:
“黄包车!黄包车!”
“叮铃铃——”
一辆黄包车应声而来。
车夫三十奔四,头戴破草帽,皮肤黝黑锃亮,看上去挺瘦,小臂上的肌肉却高高隆起。
他微微歪过脑袋,目光从帽檐儿底下钻出来,落在徐怀民的脸上,旋即点了点头,嗓音沙哑地问:
“老板,去什么地方?”
“去张公馆,跑快点!”
不知什么缘故,当“张公馆”三个字从嘴巴里说出来的时候,徐怀民的眼中随即闪过一丝难以言表的得意之情,仿佛这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足以令他在十里洋场上高人一等。
车夫闷哼一声,在路边俯身低下车把手,让徐怀民迈步爬上黄包车。
“老板,坐稳了没?”
“别废话了,赶紧走吧!”
“叮铃铃——”
伴随一阵悦耳的铃声,黄包车再次上路奔行起来。
徐怀民靠在座椅上,翘着二郎腿,不自觉地缓缓眯起眼睛,享受着黄包车轻微的颠簸摇晃,以及晚风拂面的清凉感觉。
如此疾行了分钟。
车夫沙哑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徐怀民这份悠哉惬意的心境。
“老板,这个时间街上人多,我带你抄条近路吧?”
徐怀民应声睁开一只眼,满不耐烦地冷笑道:“少跟我来这套,你当我是第一天来沪上啊?我告诉你,你今天就算拉着我绕法租界跑一圈,该是多少钱,还是多少钱,多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车夫目视前方,一边迈步快跑,一边朗声憨笑道:“老板不要说玩笑话啦,你是张公馆的客人,我怎么敢骗伱呢?我就是想快点过去,好在天黑以前,再多跑几趟活!”
“嗯,这还差不多,跑你的吧!”徐怀民高声催促道,“少说话,快跑!”
“好嘞!好嘞!”
车夫立即转过身,将黄包车拐进街边的一条小巷里。
徐怀民倒也不慌不忙,仍旧耷拉着眼皮,晃晃悠悠,似睡非睡。
他搬到沪上生活,已经将近十年时间,早摸清了附近的大街小巷,知道若从这边前往张公馆,的确是条近路,只是途中需要穿过几条狭窄的弄堂,并不便于黄包车通行。
不过,既然车夫没说什么,他自然也不介意。
如此又走了分钟。
黄包车突然“哐啷”一声巨响!
徐怀民猛地从座椅上颠了起来,回头一看,却见车后不远处的路面上,竟横着一道浅坑。
“喂,你他妈怎么拉车的!”徐怀民张嘴就骂,“那么大一个坑,你没长眼睛啊?不知道走慢点、提醒我一声吗?”
然而,车夫既不回头,也不回话,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哑巴。
徐怀民得理不饶人,仍旧坐在后面叫嚷道:“喂,我跟你说话呢!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吗?”
车夫不予理睬,照旧自顾自地朝前奔跑,旋即拐进一条勉强能够容纳黄包车通行的狭窄弄堂。
“你他妈不说话是什么意思,不想要车钱了是不——”
骂着骂着,徐怀民却又蓦地愣住了。
只见他整個人呆在车座上,干张嘴,话却都卡在喉咙里,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咚!”
车夫将黄包车停在弄堂中间,随即从扶手里跳出来,快步朝前跑去。
此时,前方不远处,正有十几个身穿黑色敞怀短打的青壮男人,个个手里拎着短柄利斧,肩并着肩站在一起,将狭长的弄堂堵得水泄不通。
为首之人,三十出头,是个身形魁硕的精壮汉子,嘴大眼睛大,有点驼背,乃是斧头帮的专职打手之一,绰号“骆驼”。
车夫走到骆驼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旋即便抬手朝黄包车这边指了过来。
见状,徐怀民心头一凛,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妙。
尽管他此前从未见过所谓的“斧头帮”,但看对方那群人的穿着打扮,凭想也知道,来人必定是斧头帮无疑,而且多半是受那个刘雁声的指使,特地设套来找自己的麻烦。
他妈的,大意了,让那个小赤佬抢先了一步!
徐怀民心中暗骂,只想赶紧溜之大吉。
可这条弄堂实在太过狭窄,一辆黄包车停在里面,左右两边便已不再留有多少空隙,仅能容人侧身通过。
偏偏这时候,骆驼便已经带人朝这边步步紧逼而来。
徐怀民没时间犹豫,当即从车座上站起来,打算直接翻过黄包车逃走。
不料,刚转过身子,还不等双手扣住车篷时,便听见“铛”的一声巨响,一把短柄利斧顿时劈在了车篷上,震得整个黄包车都跟着“嗡嗡”发颤!
徐怀民大惊失色。
抬头看去,这才发现黄包车后头,不知什么时候竟也聚拢了十几个斧头帮成员。
领头那人,甚至已经在悄无声息中摸到了近前,并狠狠地在黄包车上劈下了一斧。
正在惊诧间,徐怀民突然感到肩膀一沉,耳边紧接着响起一道粗粝粝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