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栋暴毙街头,连尸体都没找到,徒留遍地闲言碎语。
家人闻讯,急去巡捕房报官。
尽管现场有那么多人亲眼目睹枪击案,可巡捕房却仍以证据不足为由,只将其归为失踪案处理,而李家那两个保镖和司机,自然也是无迹可寻。
有人听见枪声?
枪响就必须死人么?
巡捕房查案,要讲究证据,人证、物证、动机、手法,缺一不可,岂能任由市井流言来左右官府公论?
此案还需酌情调查,回去等消息吧。
老柴随口搪塞几句,明知其言辞荒唐,又能奈何?
原来巡捕房办案,向来遵循“小案拼关系,中案看舆论,大案讲政治”,端的是案情为本,法无定数。
李家的顶梁柱轰然倒下,双亲年迈,母寡子弱,当真没处说理,只好哭闹公堂。
那李家夫人声泪俱下,只管哭诉道:“肯定是青帮楼静远干的,我家先生跟我讲过,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是他们做的局。”
她这么一喊,大小老柴顿时黑下脸来,非但对其控诉不予置评,反倒冷冷撂下一句“不识抬举”。
幸好身边有个年轻巡捕,当差不久,虽说早已浸淫了许多歪风邪气,但还算心存几分善念,于是就寻了个机会,把李家夫人拽到一旁,好言劝说道:
“阿嫂,侬可不要乱讲,侬哪只眼睛看到是青帮干的了?听我一句劝,赶紧回家去,守着家产过太平日子,别瞎问,别瞎讲,更别想要继续告官,当心最后什么都不剩了,就算不为自己,也想想孩子。”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闻听此言,李家夫人立时转悲为怕,神情惶惧,连忙道过几声谢,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巡捕房。
话说枪毙李国栋的幕后元凶到底是谁,言者无以为据,听者无以为信,似乎也很难再有定论。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轮船招商局大楼位于外滩地界儿,若按旧例而言,合该归属于英租界辖区。
……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枪毙李国栋的消息还热乎着,当晚,十六铺码头便紧跟着再次爆发冲突。
楼静远似乎早有准备,外滩枪击案刚刚爆发,他便亲自率领三十来号精壮弟兄,直取金源码头而来。
恰逢彼时天色昏沉,江面上早已没什么船,码头苦力也多半收工回家,黄显胜和闻进华察觉异动,只好就地集结二十几号斧头帮会众,抄起棍棒朴刀,仓皇应战。
双方迎面照会,头顶头、脸对脸,见冤家别无二话,立马拉开阵仗,誓要血溅当场。
却不想,两边刚响了个来回,猛听得警哨声响,循声看过去,竟又是黑白勾结,故技重施。
十六铺地处华界和法租界之间,原本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儿,往日里治安涣散,今日却大不相同,遥遥望去,只见县衙门和法捕房一齐出动,华洋协力,追凶争功,简直堪称是沪上奇闻。
两界巡捕快马赶到,鸣枪示警,当场拿获二十来号帮会分子,有青帮子弟,也有斧头帮成员。
如此显著、丰厚的治安“成果”,明日必定见报,表彰官差政绩,坚定除恶决心。
可惜同命不同运,青帮弟子进了苦窑,无非走个过场,在里头喝喝茶,为履历增光,过个三两天,人也就放了;斧头帮没钱没势,蹲了苦窑,还能不能再出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由此便知,作为异乡人,想在十里洋场这片繁华胜地开山立柜、虎口夺食,到底有多难了。
两界巡捕下场拉偏架,斧头帮会众难以应对,顷刻间一哄而散。
黄显胜和闻进华带领残众,趁乱逃走,一路上夺命狂奔,直跑到两条腿都转筋时,这才总算安全回到皖省同乡会馆。
进门就找九爷,结果九爷不在。
问说九爷去哪了,众弟兄却只是茫然摇头。
黄显胜见状,猛地回想起王老九临行前的吩咐,当下便说:“我知道九爷在哪,进华,你留下来照看挂彩的弟兄,我去叫九爷回来。”
说罢,起身就要离开会馆。
正走到大门口时,却又被几个弟兄拦下了脚步。
原来,不只是黄、闻两人急着要见九爷,会馆里的弟兄,也已经等候多时了。
黄显胜询问缘由,却听一个弟兄说:“刚才九爷走后不久,杜公馆突然派人送过来一封信,说是务必交给九爷,咱们都在这等半天了。”
“把信给我。”
黄显胜将信封揣进怀里,急忙忙走出会馆,没走两步道,忽又感觉腿软筋麻,不禁折腾,想到那座小院儿离这挺远,于是就在会馆里顺了一辆自行车,叮叮铛铛,奔着法租界西南角猛踩。
心一急,脚底下没谱,半道还把车链子蹬掉了,只好在路边捡半截儿树杈,把车链子挑上,接着继续猛踩脚蹬。
黄显胜穿街过巷,这一路去得很快。
莽莽夜色下,只觉得耳边风声甚紧,眼前华灯稍纵即逝,不多时,人便已经出离了法租界繁华地段。
再奔西南方向骑行十五六分钟,路边两侧的建筑,就多半随之变成了仓库、货栈、手工作坊、甚至是小型厂房,间或几座荒凉的孤坟,稍加点缀。
四下里尽管有路灯照明,但见树影森森,衰草浮动,偶然见路边立着个人,也不知到底是不是人,只是孤身前来,即便骑着自行车,心里也觉得一阵阵发毛。
未几,终于见不远处有暖黄色的光亮。
黄显胜松了口气,抬头一看,影影绰绰间,正是江连横和王老九等人立在门前檐下,似乎恰好赶在了双方道别相送的时候。
“吱——”
黄显胜勒紧车闸,疼得自行车立马尖叫起来。
“九爷。”他翻身下车,急忙走到小院儿门前。
却不想,江连横和王老九对他骑车赶来这件事,竟然显得毫不意外。
黄显胜有所不知,他方才在路上碰见的那几只“孤魂野鬼”,其实就是江连横布下的“水香”,早已探明了他的动向,并且提前给小院儿报了信。
众胡匪虽说不认识他,可见这二货孤身前来,大马路上骑着自行车一顿狂撩,也就将其放行了过去。
王老九见黄显胜神色匆匆,当下便皱起眉头,问:“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