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震惊过后,我意识到那其实并非我所认识的兰公子本人。
——只是身形、长相包括穿着都有几分相似。
而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个人的年岁比起我所熟悉的那个兰公子显然要小上一些,看着还像是个少年,眉宇间亦有着兰公子面上从不曾见过的阴沉和病态。
不知为何,在认出此人并非兰公子的那一瞬间,我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也许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当中,兰公子不该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么一个地方,更不该是这么一个阴郁沉闷的模样。
——不过,更多的疑问也随之接踵而来。
既然这个人不是兰公子,那他又是谁,又为何长得与兰公子如此相像?
他眼下如此的行色匆匆,又是要去哪里?要做些什么?
我怀着这些疑问,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一路穿过曲曲绕绕的围墙,竟是一次都没有和那些在宫殿各处奔忙的男男女女迎面碰上。
眼见着蓝衣少年越走越偏僻,走着走着竟是一头扎进了一处密林之中,沿着一条树木摇曳的羊肠小道,眼前依稀浮现一处竹子打造的屋舍。
屋子占地不大,低矮的屋檐上垂下干净的茅草,上头覆盖着厚厚的白雪纯白如新缀的棉絮。
不仅如此,青竹搭成围栏和扶手之上也都有白色的雪痕。
外间足以融化积雪的灿烂暖阳仿佛被这一处密林阻隔在外,将林中的竹屋打造成了一处与世隔绝的静谧之所。
蓝衣少年放缓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踩着阶梯来到了竹子铺成的平台之上,然后在一扇门前停下,极为慎重地轻叩门扉。
只三下。三下之后,便静立于门前,颔首等候。
说来也奇怪,这少年虽然年纪轻轻,但一看就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主,可此刻面对屋中之人的态度却极为恭敬。
明明还隔着一层门板呢,一举一动却没有丝毫的懈怠。
无论是这与外界格格不入的环境,还是蓝衣少年表现出来的态度,都让我对竹屋中住着的人感到了由衷的好奇。
直到一道意外年轻的声音从里头响起。
“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可那说话时的语气还有那温润悦耳的嗓音,分明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可这一回,有了前车之鉴,我没有立刻在心中做出判断。
而是跟着蓝衣少年的身后一同进了屋子。
室内的光线很是昏暗,没有点灯,只有隐约的天光从支起的窗扇间落下来,映照出角落里冉冉升起的白色烟气。
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中,一道朦胧的身影浮现在案前。依稀可以看见出是个男子的轮廓。
那人身材修长,背脊挺直,任由如墨一般的长发无遮无拦地垂落在身侧,散落开来如同一条条无声游弋着的黑色触手。
而他的面庞遮挡在烟雾与面纱之后,令人浮想联翩。
纵使看不清此人真实的模样,依旧会觉得,眼前之人一定会是个美人。
蓝衣少年进屋之后,先是向着对方轻轻地合掌施了一礼,然后在口中唤了一声国师。
闻言,我有些惊讶,方才听见路过的小丫头似乎也提到过什么国师,不过当时没有在意。总以为能当上国师的至少也应该是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或是老者。
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充满了神秘气息的年轻男子。
——其实,比起国师这样庄重的称呼,我总觉得巫这个称谓或许更适合对方。
面对少年的行礼,被称作国师的男子身形纹丝不动。若非是亲耳听见他的声音,看见那垂落在脸侧轻柔浮动的发丝,恐怕还真会让人以为这矗立在昏暗中的身影其实是一尊栩栩如生的塑像。
“还有一日即是大婚,陛下不去着手监督婚礼的事宜,却屈尊降临鄙人的此处小庙,不知是何缘故?”
国师缓声开口,饶是一口一个屈尊、鄙人,语气中却丝毫没有作为下位者的恭顺,反而给人一种虚情假意的感觉,偏偏他的声音又是那般的沉稳温和,仿佛山间清泉,无法让人产生丝毫的恶感。
最令我惊讶的还是他对于蓝衣少年的称呼——陛下,同样是前不久刚从那两个小丫头的交谈中听说的人物。
如果说在我看来,作为国师的男子多少显得有些年轻,那么眼前的少年居然能被称为陛下,就实在是有些过分年幼了。
这种年幼不在于年龄本身,而是这少年给人的感觉。
比起端坐于王座之上号令天下的一国之君,蓝衣少年更像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世家公子,还是不太得宠的那种。
若非要挑出一样和君王这个词勉强搭边的地方,那就是他眉宇间隐约透出的一丝戾气,和即使垂首而立,眼中依旧无法完全藏匿起来的那一点暗芒。
听到国师提起第二日的大婚,少年一直显得有些阴沉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真切的笑意。
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向着昏暗中端坐的身影道:“其实我正是为此而来,此事若非有国师相助,我恐怕无法得常所愿。如今大婚在即,我自是要来向国师您道一声谢的。”
一个君王在自己的臣子面前自称我已经很不寻常了,更何况是这样毕恭毕敬的道谢。
而国师的回应同样是耐人寻味。
“陛下的诚意,鄙人已然收到了。若无其他事宜,鄙人就不留客了。”
这是下逐客令……打算直接赶人?
就在我对眼前的景象越发疑惑的当下,蓝衣少年终于放下了置于额头的手掌,抬眼直视着不远处的国师,道出了他此行真正的由来。
“我很好奇——”少年缓声道,“您为何要帮我?”
看不清面貌的青年在面纱后轻轻地笑了,这笑声显然令少年感到疑惑,甚至是不满。
不过,少年还是竭力按捺了下来。再开口时仍旧如先时一般地恭敬克制,只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
“不知您为何发笑?”他问。
“鄙人只是在想——”
男子温和的嗓音传来,带着清浅的笑意和淡淡的疏离之感。而我越听越觉得那就像是记忆中的那个声音。虽然嗓音有所差异,但那说话的语调和节奏,实在是太像了。
“陛下是直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有所疑问,还是从头到尾一直都在隐忍不发?鄙人斗胆猜测,是后者。”
男子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他的视线在那一个瞬间竟像是穿过少年,与少年身后不远处漂浮着的我对上。
我一惊,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脑袋,努力将自己团成一团,小心地藏到少年的背后,只扒着少年的胳膊,从后头勉强露出一双眼睛,偷偷向外张望。
——好在,男子的目光并没有跟随我的移动而发生变化。
我于是暗自舒了一口气,心想方才的对视应该只是一种巧合,否则一路上那么多人来来往往,包括近在咫尺的少年,怎么会没有一个发现我的存在的。
我现在的状况,说白了非人非鬼,连我自己都说不好算是个什么东西,真要看见了,恐怕也会被当成妖魔鬼怪给处理掉吧。
正在我想入非非之际,男子和缓的话音再次响了起来,说得却是:“陛下可知,好奇心有时是会害死猫的?”
话音刚落,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充斥着整个空间。仿佛正有一张无形的弓在角落里无声无息地绷紧了,而闪着寒光的锋锐箭头正直指房间里的其中一人。
只等着一声号令,某双看不见主人的手便会在瞬息之间送出那致命的一击。
——但一切终究没有发生。
寂静中再次响起一道笑声,这次发出笑声的人却是那蓝衣的少年。
他笑得十分开怀,甚而连那张阴沉沉的面孔,都变得有些开朗起来。
蓝衣少年说:“国师可真是会说笑,只可惜,孤不是猫,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死去。不过,既然国师不想回答,便也没有追问下去的必要。”
说着,少年上前两步,将一张红色的帖子放在面前的案几之上。
“其实孤亲自来此走一遭,主要还是为了请国师出席孤的喜宴。毕竟没有您的撮合,孤这位即将过门的妻子只怕还不愿留在这个地方,相信他也一定很高兴能在婚礼上见到您这位媒人。所以,您可千万别让他失望呀。”
少年加重了最后了一句,几乎是一字一顿。
他说罢,也不等对方的答复,便径自走出了竹屋,留下满室空寂中被带起的微风搅动的袅袅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