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猛的抬头,狠狠点了点头,可见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锦棠轻轻叹了口气,道“难怪。”果然,偶尔三更半夜醒来陈淮安不在,就是跑去偷看孩子了。
两辈子,他这毛病就改不了。
锦棠原本倒是无气,也立志要把这孩子救出去的,但许是呱呱冷漠,抗拒的态度激怒了她,她心中颇为委屈,哽了两哽,落后两步,于这孩子身后远远的走着。
就在东三所拐弯的时候,忽而前面的德胜止了步子,所有跟随的太监内侍们也齐齐儿,一并的止了脚步,几乎是无声的,哗啦啦的就全跪下了。
于拐弯处,一个身着正红色圆领袍子的男子疾步走了过来,身后团簇,灯火朦胧。
这是皇帝,是皇帝来了,内侍们才会突然跪下的。
锦棠确实出身乡野,并不懂得这些礼节,还在犹豫自己是不是也要跪,呱呱一把拉上她的手,直接扯着她跪下了。
并在她耳边悄声说“皇上喜静,但凡途经,不喜人呼出声,悄悄默着便是,否则他会生气的。”
因为这孩子一句提醒,锦棠心中莫名又是一暖。
小呱呱随即就松开了罗锦棠的手。
紧接着便是陈淮安的脚步,他步子重,无论走到何处,但凡脚步响起,总是地动山摇。
每每他要回家,还在菜市上,锦棠坐在家里,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走了过来,停在锦棠身边,旋即便跪,跪到了锦棠身侧。
他伸手过来,欲要握锦棠的手。锦棠反手,一把拧上陈淮安粗糙的手背,狠狠的旋上,实打实的掐着,一直掐到皇帝说了声平身,这才松了手。
陈淮安反手握上锦棠的手,便一直握着。
皇帝率先一步,往东五所,皇子殿而去了。
陈淮安这才揪过呱呱来,指着陈澈道“这是你爷爷,赶紧磕头。”
呱呱立刻便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陈澈气的直翻白眼,闷了半晌,终于还是说道“本辅家的孩子皆是有名有谱的,这孩子从何而来,怎的跪地就能叫爷爷”
陈淮安赖笑道“悄悄养孩子,不是咱们淮南陈氏的传统”
陈澈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身,往东五所而去。
陈淮安这时才敛了嬉皮赖笑的样子,揽过呱呱,哑声道“那是你娘,今儿她入宫,可是冒着死来救你的,快去磕个头,把爹交你的话说给她听。”
要说小呱呱,对于陈淮安来说,就好比一注印子钱。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敢在锦棠面前提,是因为俩人关系着实够僵的,他怕提出来,要雪上加霜,要一发而不可收拾。
到后来,就好比印子钱,谎言越滚越大,大到陈淮安自己都难以收场。
到今日,终于雪崩,这印子钱的报应到了。
在外头的时候,为防万一,万一锦棠当街碰见,陈淮安还打呱呱小的时候,就教过怎么才能讨得锦棠原谅的话。
呱呱才叫慈宁宫的人毒打了一顿,本以为自己今夜必死无疑的,谁呈想还能活着,此时才反应过来这救自己的人,竟是老爹一直以来在他嘴边念叨的娘,上前便跪,亦是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扬起脖子道“娘,儿子往后一定会给你养老的。”
锦棠站在那里,气的直发抖。
陈淮安瞧着人全走了,撩起袍子也往地上一跪,低声哀求道“当初咱们才回来,这孩子的爹娘全叫孙福海给弄没了,当时我也没想过咱们往后还能有孩子,就想着,万一我死了,养个孩子给你防老。”
事实上当时陈淮安的心,苍天可鉴,恰是想养给孩子给锦棠防老。
他上辈子舍锦棠而先去,在临死时,喉结咯咯挣扎着要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目光停在她破了洞的鞋子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此生绝不会比锦棠先死。
但在俩人都绝望,都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孩子的情况下,万一要是他死了,锦棠孤苦零丁,该怎么办
呱呱跪着凑了过来,依旧扬着脖子“娘,我是陈家湾陈阿大家的儿子,我娘是上河湾黄家的女子,与爹没有任何关系。
爹养了我五年,我吃了爹五年的饭,爹时时耳提面命,说自己怎样都不怕,唯独您,您将来老了,儿子伺候您,您病了儿子给您瞧病,您老了走不动了,想去哪里,儿子背着您。万一哪天您要去了,儿子替您找坟阙,葬坟墓,逢年过节替您烧纸,上坟洒土,只要儿子活着,必不叫您坟前断了香火。”
这当然全是陈淮安从小儿,就教这孩子背的。
小呱呱说一句,陈淮安点一下头,再说一句,他再点头,俩父子搓着手,陈淮安胡子拉茬,比他爹还老,为了个孩子,多少年挺着的肩膀也佝偻下来,低声道“糖糖,孩子只是想给你养老而已,真的,就只是想给你养老而已。”
不是中年无子的夫妻,不知道那种可怕。
别人家生孩子了,本来不过襁褓里抱着的,圆嫩嫩的小团子,奶声奶气的哼着,你还送了个金锁锁。
转眼的日子,已经满地儿跑了,再后来,偶然一天,你发现人家的孩子拎着菜篮子,跟在父母身后,身高眼看直逼爹娘。
在什么年纪,就要想什么年纪的事情。
相互的爱慕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当年纪渐长,彼此的热情散去,维系夫妻感情的,就是渐渐长大的孩子。
那种失落,无助,相依偎在一起,想象年青的时候还能彼此依靠,到老了之后,徜若一个先死,留一个在世上时的孤独感,那种对于未来的恐惧,压着曾经的罗锦棠和陈淮安喘不过气来。
不过一个孩子,拥有的人从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而没有的人,一辈子都叫无子二字压着,喘不过气来。
锦棠哽噎着摔开陈淮安的手,他还想拉,她旋即狠狠又抽了两巴掌,抽的自己一只手都隐隐作痛,才准备要走,便见来路上施施然的,又来了一列人。
为着的是个盛妆的女子,一路环佩轻响,宫灯照在她的脸上,两道微簇着的小山眉略粗,但高挺的鼻梁,深邃而坚毅的双眼,掩去了那两道眉的突兀。
锦棠于一瞬间明白过来,这个穿着黑色阔袖长衣的美人,怕就是当今太后黄玉洛。
而她的身后所跟着的,赫赫然就是林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