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八月, 是罗锦棠最喜欢的季节。
每每夜来, 缩在被窝里听外面哗啦啦的雨声打着瓦檐, 屋子里不凉不热恰舒服, 与陈淮安搬弄上一场再洗个澡,凉丝丝的舒服,黑甜一梦就能到日上三竿。
早晨起来, 推开窗子便是秋高气爽, 天格外的蓝, 云也格外的白。
每每站在二楼的小凉台上涮口, 白云垂的低低的, 仿佛一把就能掬到一般。
听说陈澈请自己回府, 说要在八月十五之前, 一家人提前乐一乐,锦棠随即就撇嘴“不去, 你们陈家有甚好的,我酒坊一摊子事呢,不去就是不去。”
陈淮安低声下气道“这不是陈澈听说你怀孕了, 高兴嘛, 三番五次的请, 再不去, 他虽面上不说什么, 心里肯定不悦的。
为了跟恒国公叫板, 他在慈宁宫外跪了三天,老头子便身板再硬也扛不住, 给个面子,去一回吧。”
锦棠正在往脸上匀胭脂,唇上扫过略带点绯的胭脂,润的两瓣唇花瓣儿似的,回过头来,指着陈淮安的鼻子,她两只眸子斜飞着,咬牙道“谁叫你撒谎的,一谎即成十谎圆,你就该吃点子教训。”
虽说嘴里这样说着,但因为老公公前些日子的搭救之情,锦棠最终还是点了头,入京以来头一回,要跟着陈淮安回趟陈府去。
如今犹还是秋老虎的天气,锦棠依旧穿着夏时才会穿的,豆绿色的杭绸小袄儿,系了条白裙,蹬上陈淮安送来的红绣鞋下楼,刺红马已经叫骡驹给刷的干干净净,身上一丝杂毛也无的,就在院门外站着。
她侧身上了马,陈淮安连头驴都没有的人,就只有替她牵马的份儿了。
上辈子锦棠印象中的陈府,高门大府,府门深深,一进去就能压抑的她喘不过气来。
这辈子大约是因为一直在外行走,天宽地广的原因,到了陈府门外,抬眸去望,门上书着勤俭持家,还是陈澈的手笔。
出将入相之门户,却只书着这样平常的四个字。
别的不说,锦棠觉得,陈澈在为首辅之后,还能保持这样的平常心,其人本身就处得上谦卑了。
甫一进门,便有俩个少年跑上前来,对着锦棠和陈淮安遥遥一拜,高声道“三叔安,三婶婶安。”
这是陈淮阳的俩个儿子,大的一个六岁,叫陈世宁,眉眼生的极为可爱,小的一个才三岁,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小胳膊小短腿儿,叫陈佑宁。
俩孩子争着抢着,大的说我先说,小的也说,我要先说。
最终,俩孩子异口同声的说“三婶婶,您肚子里怀着的是个小弟弟哟。”
上辈子,其实这俩孩子也是这样,全是郭兰芝教的,每每一听说她怀孕,只要见一回,都要指着她的肚子断定,里面肯定是弟弟。
陈淮安听了很多年,对此依旧深信不疑,极为大手笔的,一人赠了他们一串二踢脚,在耳边悄声说“找个没人的地儿放去,千万不要叫你娘瞧见,否责会骂三叔的。”
要说宰相家的大孙子,山珍海味见的多了,奇珍古玩也不过平常,男孩子么,最爱的就是什么刀呀剑呀,一见是二踢脚,除了过年很少见的东西,大的一个一把夺过来,转身就跑,小的一个在后面追着,嘴里不停的喊“哥哥等等我,等等我。”
瞧着俩孩子那样可爱,锦棠忍不住抚上自己空空的肚皮,说实话,心里极度的渴望自己也能有一个这样的皮小子,能满地儿的跑。
府中治宴,在善景院。
善景院就在陈澈的院子后面,是这府中风景最好,最舒适的一处地方,也是陈家在京城置放祖宗牌位的地方。
这地方平日只有陈澈一人才能出入的,今儿托锦棠的福,他开了园子,还把一直给圈禁起来的陈淮阳,老太太并陆宝娟全放了出来,今儿一府人齐齐全全,就在园中开宴。
这园子虽小,但亭台楼阁,曲螭弯阑,小巧的江南园林构造,无一处不精美。
陈淮阳屁股上的伤刚刚养好,甫被放出来,大约是渴困的久了,怎么瞧郭兰芝怎么好看,但对于罗锦棠和陈淮安要入府还是颇为不屑“父亲如今为了罗锦棠,是脸都不顾了。”
陆宝娟也是这样想的,坐在那儿,脂粉不施的脸格外的苍白,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就说吧,她早晚得抖的这一府家破人亡,咱们如今坐着看戏也就罢了。”
陈老太太毕竟是母亲,虽说叫儿子给圈禁了近一个月,急的满头的头发都白了,犹还在为儿子而辩“心正则身正,身正则影正,他若心不正,又岂会把咱们都放出来都别说话,乖乖儿的坐着吃顿饭吧,不定他高兴了,你们从今往后就不必再给关着了呢”
陆宝娟倒无所谓会不会被关着,她的余生,只希望陈澈能痛苦。
只要陈澈痛苦,她就高兴。反之,陈澈若是欢喜,那她就无比的痛苦,谁叫她当初为了他而付出了那么多呢。
陈淮阳则不同。
他还养着个外室,一个月不曾送过银子了,只怕自己再不出去,那任涓儿就得闹上门来。那任涓儿,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虎头铡,要真落下来,非但陈澈还得打他一顿,便郭兰芝,只怕也得立马与他和离。
几人正说着,陈澈已经笑呵呵的走来了。
他今儿穿了件石青面的绸面右衽袍子,身材犹还笔挺,行步如风,郭兰芝在他身后,大大咧咧的不知说着些什么,他一直在点头,笑眯眯道“你看着办就好。”
郭兰芝福了个万福,转身走了。
转过身来,盯着自家这三个不成器的,陈澈已是一脸的寒气“同是一家人,儿子是我自己生的,妻子也是我自己娶的,至于母亲,为人身生在世,就断然没有换母亲的道理,今儿咱们大家和和气气,你们待锦棠和淮安好一点,往后,咱们也不计前嫌,一府人和和乐乐,可否”
陈淮阳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垂首道“那是自然,自然。”
陈澈再狠狠瞪了陆宝娟一眼,她只假作个看不见,端起茶盏就呷了一口茶。
转眼锦棠和陈淮安就进来了。
陈淮安瘦瘦高高,胡子刮的干干净净,瘦削而又魁伟,一股阳刚之气。罗锦棠穿着件豆绿面的衫子,梳着单螺髻,较之郭兰芝低一些,但比一般的女子们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