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兵来了又去, 去了又来, 一直到日暮时, 这场混战才结束。
回京的路途上, 沿路皆是行迹散乱,穿着兵士服的老百姓们,而身披战甲的, 实则是一群年青的文臣们。
陈淮安的信送到京城的时候, 整个京城是空的。
陈嘉雨和葛青章奉皇帝之命, 开了各卫的兵器库, 将京城之中从兵马司到皇城守卫, 所有的人全调动了起来, 又紧急从河北征召了许多壮年男子, 于一夜之间,凑了五千人, 让他们穿上士兵服,执着武器,假作围城之势。
至于黄烟滚滚, 不过是晴天烈阳, 黄土松散, 原野上的百姓们甩鞭子甩起来的而已。
这所谓的百万大军, 之所以能吓退十万兵, 靠的, 是骡驹先在军中散播消息,而后王金丹被吊在城门上时, 一夜的吼,先在叛军们的心理种上阴影,再紧接着,葛青章与陈嘉雨带兵,假以围城之计。
一环连着一环,于是不攻自破,不战而屈。
并肩勒马走在一处,葛青章指了指远处的车驾,道“太晦气了些,你怎能叫锦棠抱着个死人”
不远处的马车帘子时时叫风掀起,能看得见锦棠,她一直在里面坐着,而死了的林钦,她一直牢牢搂在怀里。
陈嘉雨亦道“叛将而已,徜若带入京城,皇上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断,倒不如找个地方私底下埋了去,我去劝二嫂,让她把这人的尸体给放了”
陈淮安道“等等吧,再等等。”
他一直猜不透林钦的为人,直到此刻,算是有点儿了解这个人了。
他有领兵的能力,战功着著,但又性格内向,背负着父亡母死的仇恨,一直以来,却没能找到一个很好的渲泄口。
上辈子,是罗锦棠改变了他,他一直要尝试着伪装,在锦棠面前伪装成个好人,于是私下进行着自己的谋反之事,但于大局上,是因为罗锦棠,才会一直伪装着自己忠良色。
他深知只有如此,才能获得罗锦棠的爱。
那么,滇南那一回,就是他为了能彻底赢得锦棠的心才去的。
至于究竟他是怎么死的,穷极两生,这个就永远都没有任何人能知道了。
陈淮安策马过去,揭开帘子,锦棠倚靠在车壁上,闭眼坐着,长长的睫毛压在眼底,她的唇起了皮,仿如干涸的河床一般。
他将只水囊递过去,锦棠于是接了过来,抱起来搂着水,猛饮了一气,还给陈淮安,继续闭上了眼睛。
于罗锦棠来说,上辈子,林钦是她在失去家人之后,唯一的避护。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相信林钦不会杀自己的原因,重生回来,她对于这世间所有人的认知都变了,唯独对林钦没变过。
所以,她一直在试图劝说林钦,让他放弃造反。
直到陈淮安说葛青章是林钦杀的,她才惊觉过来,上辈子陪伴了她三年的男人真正的本性,可这时候已经无可挽回了。她从井里跑了出来,夫妻同时被缚,该到挑生死牌的时候,她明明是想生的,可她自己挑到的却是死。
到林钦把她拽下垛口的时候,锦棠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可是她又没想到他会把生门留给自己。
锦棠脑中一片昏昏噩噩,全是两辈子,林钦死时的样子。
不评事非功过,他待她两辈子都是好的啊。
锦棠还记得他背着她去河间府时的样子,记得自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骂脏话的时候,林钦站在路旁,一把年纪的人,抱拳揖手,于路人们说话的样子。
还记得他带着她在河间府的城隍庙前,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在这一点上,他与陈淮安很不同。
陈淮安没心没肺,大大咧咧,当然,幼时过的开心快乐,没有什么难解的心结。
林钦遇到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试图敞开自己的心扉,试图交付自己幼时的苦难,试图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家。
或者是他的经历造就了他的性格,无论作什么,全力以赴,不留后路。
便死,也非得横死于她的心头,推不开,搡不走。
眼看京城在望,陈淮安给嘉雨和青章一个眼色,叫停了马车,三人这就来搬尸首了。
“至美,至美,至少让我把他带到京城吧”锦棠还不肯放手。
陈淮安见陈嘉雨和葛青章两个拖不动,自己一把攥上林钦如灰色的一只手,用力一扯,他整个人就从锦棠怀里甩出去了。
“那至少让我替他洗把脸,梳个头”她都要哭了。
陈淮安抬头扫了她一眼,眼底那种决绝锦棠从不此见过。
她还想耍泼来着,哭闹来着,但因为他狠戾的一眼,居然给吓住了,生生儿就缩回了自己的手。
陈淮安掸着自己袖腕上所沾的,林钦的血,索性将他的尸首抱了起来,转身就走。
“棠,你怎能就这样给孩子喂奶”葛牙妹一把夺过孩子,锦棠还茫然的望着她,葛牙妹气呼呼道“你在外跑了两天,此时奶都馊了,给阿荷吃了她会闹肚子的,快把孩子放下,给我洗澡去。”
锦棠于是放下孩子,转身进了内间,解了衣裳,坐入浴盆之中。
身上有林钦的血,粘着她的衣裳,粘着她的头发,极难撕开,他头砸在地上的时候,锦棠听到砰的一声,仿如西瓜爆开的声音。
他的人,他的脸,他那只手,不停在她眼前晃着。
她不觉得恶心,也不觉得怕,当然也不觉得遗后悔。
徜若当时她不把林钦推下垛口,死的将是成千上万的人,她杀了一个人,但拯救了更多的人,罗锦棠并不是在意这个。
她只是不明白,林钦能一刀刀的将葛青章凌迟,为何在掉下垛口时,不把她垫在下面,给自己一个生的机会。
给孩子哺乳的时候,锦棠在想这个,换尿布的时候,也在想这个,甚至于吃饭的时候,她依旧在想。
她甚至不问每日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陈淮安,在强行从车上把林钦的尸首搬走之后,带到了何处。
有很多人来看望锦棠和小阿荷。
葛青章带着窦明娥一起来的,窦明娥给小阿荷作了一身三个月可以穿的小衣裳,洗的绵绵净净,葛牙妹于是替她换上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交衽衫子,左侧胸襟上绣着一对并蒂莲。
“好看吗棠,好不好看”
锦棠笑道“好看,真好看。”
窦明娥于身后勾了勾葛青章的小指,说“咱们也生个闺女,好不好”
葛青章脸略红了红,清着发紧的嗓子,坐正了道“好。”
接着,陈嘉雨来了。
他向来爱絮絮叨叨的,一会儿拿手指点一点孩子翘翘的小鼻梁,不停的说“二嫂,她可真漂亮。”
锦棠亦是笑着,说“是啊,她是真漂亮。”
小家伙如今长大了些,能穿裤子了,葛牙妹替她衲了几条很漂亮的小裤子,巴掌大小,套在腿上就可以束开包裹,她生着两条锦棠一般肉匀匀的小腿儿,又细又长,总是不停的蹬来蹬去。
锦棠握上小家伙暖暖的脚丫子,感觉着她一下下的踹蹬,格外的好玩。
曾经她一颗心都在酒坊上,如今却有很久都不曾过问过自己的酒坊了,她的满颗心都在小阿荷身上。
锦棠最最后悔的一点,是她怎么会舍弃这孩子,跑出去找陈淮安。
她回到京城,看到孩子,才觉得自己当时是做错了,大错特错。
后怕,每每想起自己曾舍弃了孩子就后悔,又悔又怕。
悔自己当时不该跑出去救陈淮安,怕自己摔下去的时候已经死了,或者阿荷已经没娘了,自己只是一抹鬼魂而已。
是因为这个,锦棠愈发的离不开阿荷了,也不准别人抱孩子,自己一人圈着个孩子,护犊子的牛一般,只逗阿荷一人说话,只与阿荷一个人玩儿。
六月暑热,锦棠的奶又少,葛牙妹亲自从黑龙潭钓了一盆三寸长的小鲫鱼来,一只只仔仔细细的剥了鳞,洗的干干净净摆在厨房前的案板上,与身边的齐如意念叨着“锦棠怕不是撞了邪了,鬼上身了吧,我瞧她木呆呆的,如意,你可知道这京城里有没有好点的阴阳,咱们找个人来,替她攘一攘”
如意自己作的水磨豆腐,黄豆点着卤水,压的瓷实,一股豆香。
这种老豆腐炖烫最合适了,炖上三个时辰,豆腐全成了蜂窝,甭提多鲜美。
她切了块豆腐吃着,踮脚看了眼正房窗子里坐着,正在给孩子喂奶的锦棠,道“她就是最近话少了些,不爱与咱们嘻嘻哈哈了,我也没觉得什么啊。”
芷堂扛着根棍子进来,一脸的不爽“她病了。”
“好好儿的,不疼不热不痒能有什么病我觉得是撞鬼了。”葛牙妹道。
芷堂吸了吸鼻子,道“就是病了。”
葛牙妹于是又站起来问锦棠“棠,你自己觉得呢,你病了吗”
锦棠正在玩闺女的两只胳膊,小家伙眼睛生的比她大,眉毛似乎比她的粗些,咧唇而笑,两排红红的牙胎。
“瞎说,我好好儿的,能有什么病。”
葛牙妹道“瞧瞧,她没病呢,好好儿的,哪来的病。定是撞鬼了,你们等着,我亲自出去给咱们寻个阴阳来。”
葛牙妹找了两个道士来,摆了一场大阵,一会儿五谷一会儿无根水的,洒了锦棠的满头,她似乎也不恼怒,等葛牙妹折腾完了,遂将门一关,将自己和小阿荷两个就关里面了。
这下倒好,原本她还开门的,如今连门都关了。
葛牙妹于是问如意“难道是这个道士术法不行,没把鬼弄走,反而给养大了不成”
齐如意吃着一枚格外大的桃子,道“我觉得也是呢,大娘,您没发现吗,咱们二少奶奶的眼神似乎比原来更呆了。”
窗子开着,葛牙妹远远望着,确实。
锦棠原本两只眸子,水潞潞的,笑起来亮晶晶的,如今除了看阿荷的时候眼中会有神彩,无论看什么,都是空洞洞的。
甚至于,方才的黄豆猪蹄汤里头葛牙妹忘了放盐,等她想起来的时候,锦棠已经连着喝了三碗了,她这竟是连咸甜都不分了这是。
小芷堂和小宣堂两个也不知哪里捡来的粮食,绿豆红豆小米,麦子和稻米,一人手中一只碗,背上插三道小旗,正在学道士作法,于院子里踩着步儿,嘴里念念叨叨,把个才在学走路的小康康放在中间,假作锦棠,正在给他施法。
宣堂聪明,学的有模有样,芷堂笨些,嘴里咕噜噜的念着,又说“大姐姐明明就是病了。”
而恰在这时,一个年约十四五岁,高高瘦瘦的少年背着褡裢,敲了敲门,问道“请问,这可是罗锦棠的家”
葛牙妹转头一看,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两下眼睛,才发现真是念堂,几步奔过去,仰望着高高瘦瘦的儿子“我的儿,你可算上京城来了,怎的出发前也不给娘说一声”
念堂风尘朴朴,一件青色直裰,袍摆破着,头上的方巾也叫火给烧焦了一半,他道“听说姐姐有孩子了”
葛牙妹道“是呢,她有孩子了,叫阿荷,是个丫头,生的可漂亮呢。”
正好儿,锦棠似乎总是心不在焉,跟丢了魂似的,葛牙妹想着,大约她心心念念的念堂来了,能叫锦棠欢喜欢喜,或者她的魂就回来了呢
她再转过身来,欲要拉念堂一把,却发现这孩子又不知去哪里了。
生了太多孩子的人,心分成了几瓣儿,要操心这个,又要操心那个,葛牙妹以为是自己语气不好,惹到了念堂,让他又生了自己的气,不辞而别了,赶忙又追了出去,却见他就站在院门上的一株松树前,正在翻着自己的褡裢。
“我这个样子,不好给孩子作舅舅的。”念堂解释着,于褡裢里挑了许久,翻出一件没有补丁的,干干净净的青直裰换上了,又翻了梳子出来递给葛牙妹“娘,再替我梳梳头吧。做了舅舅,就得有舅舅的样子呢。”
葛牙妹接过梳子,仰望着高高瘦瘦的儿子,他从十二岁那年身高超过了她,就成个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