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弘昼与妹妹玩什么”宝亲王道“他是个闹腾性子, 怕是折腾个没完。与他相比,倒是我沉闷无趣些, 妹妹可别嫌我闷方好。”
“五哥是咶噪些, 不比四哥哥沉稳。”翠儿笑道“四哥哥又怎么会沉闷呢, 沉稳方好,办事说话都利落,省心。倒是五哥哥想出一出是一出的,有时候难免闹腾的慌。”
“那可要多说说他, 他也年纪渐长了, 再如以往似的, 倒叫人笑话了。”宝亲王又重新坐了回来, 看着翠儿。
原以为她年纪小, 是个好糊弄,好套话的。没曾想, 这个丫头,也是个铜墙铁壁,成了精一样的。
他倒是有点疑惑起来,难道真是爱新觉罗的血脉这么精明, 意外啊。
而且说话, 也是十分周全, 几乎没有破绽。
翠儿见他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浑身都升起一股戒心来,心里毛毛的,便沉稳的道“四哥哥在看什么”
宝亲王笑道“在看妹妹年纪虽小, 却万事周全,倒有几分咱们大清皇子的格局。”
“四哥说笑了,我不过是女儿身,”翠儿心里咯噔一跳,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
“虽是女儿身,却并不像娇女儿,大清的格格,便将来是固伦硕公主,也终究是要联姻草原的,可是妹妹却不一样,不是说气质更胜一筹,而是这股自信,仿佛深信自己永远不会远嫁草原一样。”宝亲王道“所以才说,竟有几分皇子的气度。”
这是怎么说这话多难听,一是讽她一介女儿身,却如此自信自己永远不会外嫁草原似的,二呢,想探探她与雍正,或是弘昼对她有过什么承诺什么意思,是想问一问她,是不是得到过雍正与弘昼的承诺,永远不会叫她嫁去草原吗或者,他还疑心什么,难不成疑心这么幼小的自己,还能是内定的皇室妇不成
若说不疑心她的血脉,翠儿是不信的,只是这话,难免叫人听出十几种意思来,实在太难听了。
翠儿听了心里,已是升起三分的火气来,但她依旧不显怒,只是笑道“皇子也好,格格也好,终究都是大清的子嗣,总是要大清效力的。若说皇子与格格的前程,也有限,无非是被身份困住而不自知而已。四哥哥不也是吗”
这话,就有点软软的怼他的意思了。
宝亲王轻笑,知道她不好惹,便笑道“妹妹说的极是,你我都为身份所困,我呢,得为皇阿玛尽孝,为大清尽忠,为社稷尽力,说不说前程的,也不是我说了算,但妹妹将来的姻亲之事,只恐也未必是妹妹自己说了算。大清是还强盛,可是若有朝一日,草原各王前来求娶妹妹又当如何若强硬,皇阿玛婉拒不了,大清朝廷不能不给草原各王面子。而妹妹自己的姻亲之事,只恐也未必在自己手上,毕竟已经是诏告天下的公主了。草原自也知道,除非,皇阿玛对妹妹早就另有安排。”
这话什么意思
是说,将来她稍年长些,草原上的各王就会来求娶她不成或者,他宝亲王以此为威胁,告诉她,便是草原一时想不起来,他也可能保留随时提醒草原王,并且提亲的可能。
这几乎已经是拿剑威慑到她的脖子上来了。
看来他是认定了,等不及了,今天不问出点话来,他绝不甘心
他疑心什么疑心她一个娇公主,为何这么培养吗
可她才十岁,他莫非真疑心她的出现只是为弘昼准备的不成
荒谬。简直莫名其妙。
翠儿心中的怒意,已经升到五分了,她隔着纱帽看着他的眉眼,他在激怒自己让她说出实话,或是说出志向来,以示清白不成
不能上当
翠儿笑了笑,道“我有皇阿玛疼我,有四哥四嫂疼我,还有五哥五嫂也疼我,又怕什么草原的联姻不管是大清的公主,还是皇子阿哥,这天下终究是皇阿玛的天下,便是真去了草原,谁又敢亏待委屈皇子公主的不成因此倒不怕的。只是我这脸,实在难看,只恐真嫁去了草原,不是盟好,而是结仇了。倒叫草原上的各王,笑话大清没个像样的女子,拿这样丑的来充数。”
宝亲王看着她,这样都不生气
这份沉稳,已经超脱年纪了
气性大的,被宠坏的,很少有这样子被激怒,还不动声色的时候。
她绝对是听出来了,所以才说了四哥四嫂,五嫂,是说什么是说她五哥有正室妻子呢,有五嫂呢,她难道以后还能嫁五哥不成
便是更进一步,她也不可能当什么皇后的。这是打消他的疑心了,是说她不是皇阿玛给任何一个皇子准备的。
却也只说这天下是皇阿玛的天下,说的不是大清的天下。什么意思是说嫁不嫁草原,也不是别人说了算。草原王还能做大清皇室的主不成
若是真敢,不管是草原王,还是四哥,都得结仇。
宝亲王笑的颇有些意味深长,道“妹妹必定相貌出众,若非如此,如此气度,沉稳气质,如何养得出来皇阿玛终究会教养女儿啊,这一身,便是连我也不如了。”
“四哥说笑了,我不过一介女流,哪能与四哥比的”翠儿道。
“妹妹与五弟倒是相衬,互补。”宝亲王笑道“不曾想到,妹妹与五弟玩的倒来。原以为两个性格不同的人,绝对玩不到一块去呢。”
“五哥心思浮些,然而心是真的,对我的好,我知道,便是闹些,也无妨。”翠儿道“反倒是心思太多的,便是与我一样,只恐也是看错了本性。”
这话真不算客气,是说五哥虽闹,与她性格虽不同,但她与五哥是一种人,而宝亲王与她,看着性格有点相似,其实不是同一种人。
与他来往,她累。
宝亲王心里也带了几分薄怒来了,笑道“五弟虽闹,若有妹妹在后周全,出谋划策,只恐是玩闹,也能颇有些趣味来。”
他疯了莫非疑心她可能是五哥哥的谋臣不成
翠儿真的已经气的不想理他了。
因此,只是淡淡的坐了,一副懒懒的样子。
王嬷嬷低头看着脚尖,不吭声。侍珠也是,手紧紧的绞在一起,一动不动,天知道,她的手心全是汗。
二人见宝亲王还没有走的意思,背上都有了些冷汗。这,怎么还不走呢
王嬷嬷见侍珠已经反应不过来了,便忙上前去添茶。略拦了拦宝亲王打量翠儿的眼光。
宝亲王笑了一声,起了身,黄带子青年看了看屋内陈设,笑道“妹妹会琴”
“不会,”翠儿淡淡的道。
“不学”宝亲王笑道“何故不学”
“人太笨,学不会。”翠儿却不说自己不想学,真这么说,他一定要问,不学这个,又想学什么
宝亲王这么转着,还笑道“妹妹就是太谦虚。”
他这么随意似的转着,还真叫他看出不妥来,他在书桌前停下了。
王嬷嬷已经惊了一下,因为那里,是扶苏公子在时写的东西,因为这里没有旁人来,一直没收起来呢。后来扶苏公子走后,一直又忙着旁的事情,倒是都忘了。
宝亲王作势伸手要去看那篆书,却抬首看着王嬷嬷和侍珠的表情,王嬷嬷是沉稳稳的面无表情,然而侍珠已经紧张的脸都白了。
王嬷嬷忙站到了侍珠身前去,推了侍珠一把,侍珠反应过来,躲到了帘后,心跳的几乎要跳出来。
宝亲王未免也太可怕了。
宝亲王要看,就不能拦。翠儿也意识到了,微拧了一下眉,越发不喜欢这个四哥,未经同意,便要看闺阁女子的写的字不成这未免也太放肆了
翠儿已经升了七分的怒火。这几乎是挑衅,真的就是来挑衅的,这哪里是什么试探完全不止是试探了。
宝亲王果然看了,慢悠悠的道“妹妹竟还习得先秦小篆”
“只是这字体,倒与妹妹练的汉字,略有不同。”宝亲王道。
翠儿从容起了身,走过去,道“偶然闲时,才学的。虽无多大用处,但兴趣所在。字体,也是为了扩展见识,我不仅会这个,还会描摹皇阿玛的字体,以及徽宗的瘦金体。四哥哥对这个有什么好说的难道四哥哥幼时学习,不会多种字体”
“会倒是会,只是不曾习得这先秦的字法,乍然见到,难免疑惑。”宝亲王道“这内容,也古怪,虽然草略,可是,怎么像是水利工程等法”
翠儿从容不迫,道“对着苏公公拿来的皇阿玛不重要的折子练的罢了,这汉与篆书相互对照着练习,默记,反而学的极快”
宝亲王似笑非笑,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他不再说话,将这一本都给看完了,道“不曾想妹妹对这些无趣枯燥的东西感兴趣。我原以为女子应对诗画琴艺更有兴趣些。”
翠儿眼神都微微冷了。竟是有点忍不得。
他句句说她不像女子,其实本意不是说她不像个女子,而是疑心这些是弘昼所习
而这些,是他最忌惮的,他疑心上什么了是疑心雍正暗地下,已经将弘昼当成储君来培养了。
他估计思来想去的觉得她出现的古怪,也许会与此事有关,所以,事事透着蹊跷,便会猜忌,猜测。所以言语之中全是机锋。句句深意。
宝亲王看到另一侧是博古架上的书藉,各种工科读书,十分无趣的,完全不像是女子所兴的事艺。一时心中疑惑更甚。
这里,并不像是闺阁女子的房间,倒像是书房。
而且博古架后面,挂着一把弓,还有箭筒,那弓中间是光滑的,可见她是天天练,抓着的,若不然不会如此。看弓的大小,的确符合她的身量。
宝亲王细看了看,发现上面也有暗金云纹,也有篆字,便道“妹妹果然更喜欢篆书啊。”
这弓是扶苏送的,特意找人打的,定制的符合她的身形身高能用的小弓,因是秦制,所以定有秦字,字的内容倒没什么,就是这字体,的确透着古法,不像是清之物。
而且这弓,来处存疑,宫中所有之物,都是内务府出的,要么是造办处,若是他存心去查。内务府能有记录吗
不可能的。
而这秦弓,最讶异的地方在于,它,一看就是贵族所用,甚至是皇室所用之物,若说在外面买的,他能信
翠儿斟酌了一下,道“这弓是五哥哥亲手为我所做。”
“五弟这般有心”宝亲王笑道“这弓如此精制,他是皇子阿哥,不料竟有如此手艺,等他回来,我定要劳他帮我做一个”
翠儿紧紧的盯着他。
宝亲王笑道“看来妹妹很紧张这个啊。”
箭筒倒没什么,都是清宫之物,常见的。
但是这弓,还有字体,以后书写的笔记内容,已经足以让他心里越来越疑心了。
因此,他哪里肯走,走到后面,发现剑架上有一柄剑。一看就慑人而宝贵,时时擦拭使用的,放在剑架子上,宝亲王伸手便去拿
是定秦剑
这还了得,岂能让他拿到再疑心翠儿一见,脚步便先动了,抢先一步将剑拿到手中,斥他一声,道“别动”
宝亲王讶了一下,万料不到她有这样的身手,一时更想一观那剑不可,一时灵机一动,也不夺剑,竟直直的伸了手来挑她的帷帽
翠儿不察,帷帽竟被他挑开了,重重的抛上,又掉在地上。
翠儿已经暴怒失智,想也不想,拔剑便架到了宝亲王的脖子上,手握的紧紧的,冷眉蹙着,胸口起伏,盯着宝亲王,显然已是怒极,“你”
万没料到,帷帽掉下去,她脸上还有一层面纱,面纱上有刺绣,遮住了她半张脸,然而,尽管如此,也掩不住她的眉眼,还有青丝如墨的头发。光洁的额头,还有因为生气而怒到红的耳朵。
翠儿一心习武读书练字,因此头上并没有多少珠翠,也没有梳旗头,她本是汉人,因此,每日只是将前面的头发梳上去,扎起来,然后插一根簪子就算了。因未及笄,所以后面的头发是放着的,并未完全梳上去。
既使只是半张脸,也让宝亲王怔了一怔,吃惊的看着她。
王嬷嬷见这里剑拔弩张,已经跪下去了。
剑指皇子阿哥,这事可大可小啊,若定性为行刺,才是坏了事,而且在公主闺阁行刺,这话传出去,名声多差难免叫人臆测,发生了什么,会有多少猜想。
所以王嬷嬷是半点不能叫这事闹出去扩散开,更不能声张,只道“公主息怒宝亲王息怒本是兄妹,便是一时说的恼了,也不可动刀动剑啊。公主,还请放下剑”
翠儿的容貌是很有冲击力的,便是横眉冷对,一脸怒容,一眼的恼怒不堪,也是生动的。
这样的精明的,暴躁的女子,其实完全不符合宝亲王的审美,然而,美人在骨,在于生动,在于灵泛活力,便是再不是他以往的审美标准,也叫宝亲王呆了一瞬,尤其是她这一双眼睛,顾盼生姿,便是生气的时候,也是美的,美到仿佛一股海浪冲到人的脸上,叫人头晕转向,一时反应不过来。
宝亲王竟都忘了去看剑的事了,呆呆的站在那,仿佛变了一个人,眼中的试探,敏锐,尖锐也都不见了,像个少年,傻呆呆的怔着,眼中带着奇异的发现宝藏一样的光。
他的心砰砰直跳,难怪,难怪她一直遮着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此时此刻,竟有一种理解当初汉帝发现王昭君时的欣赏和颠狂。这样的人,怎么能和亲去草原,风大沙大的地方,怎么配得上她这样的
而他竟说了那样的话来
翠儿已经气疯了,可她依旧有理智,见王嬷嬷说话,也知她拔剑不妥,再加上怕他看到剑身所铸之字,因此便忙收了剑,将剑赶紧放回剑鞘中去了。快的连宝亲王都没有再注意到这宝剑有什么不同。
便知是宝剑,也未必能看出是定秦剑。
翠儿心里紧张,一时也顾不上他,忙将剑给用毯子一包,确信他看不到了,便抱在怀里,道“心爱之物,还望四哥别乱碰”
“原来妹妹喜练剑。”宝亲王笑了笑,道“是我失礼了”
这态度,如水一样柔和,如风一样温和。不再如之前的惊涛骇浪一般的锋芒,而且这态度,这语气,实在怪怪的。
翠儿这才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眼如春风,一时倒怔了一下。虽觉怪怪的,但她还年幼,倒不曾想到别的地方去。况且脸上面纱还在,她也未曾多想。
她却不曾知道,便只是上半边脸,没了帷帽的遮拦,也是动人心的。
翠儿剑紧紧的抱着,道“四哥既知失礼,女子之爱物,还是休得乱碰方好”
宝亲王竟十分温和,笑道“是。听妹妹的便是,以后再不乱碰了。”
翠儿看了他一眼,心道,来这一回,人已心累死,他以后还要再来
一时心里又恼又郁闷,偏偏发作不得的,只能闷闷的先坐了。
侍珠瞅了一眼宝亲王的眼神,恍了一下神,心中焦急的看着王嬷嬷,此时已是六神无主。怎么办无论是一开始的言语机锋,还是后来的剑拔弩张,或是现在的莫名其妙的温柔眼神,都叫她心里惊颤。
今天她的心就像过山车般,宝亲王再来几回,她觉得她怕是要直接去世。
公主不常照镜子,不像其它美人喜欢临水照花,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怕只是半张脸,也是美到惊人的,尤其是那一双眸色,怕是动人心了
宝亲王这眼神,明显的不对。
公主还小啊,也不必像发现宝藏一样的眼神吧。
此时此刻,二人都想起扶苏公子和五爷来,他们二人,也识美知美,但十分守礼,扶苏公子更是从不会盯着公主的脸看的,从未有失礼之时,而五爷虽然闹腾,偶然也会无意识的牵着公主的手腕就疯跑入圈去玩笑打闹,但那是不一样的。
与宝亲王这种,完全不同。
这掀帷帽这种事,明知公主不愿,却偏偏做了。这样的事,至少扶苏与弘昼是绝不会做的。
公主不愿所为之事,他们从不强求,公主不肯学琴,他们也不勉强。公主若是要戴帷帽,便是弘昼再浑闹,也绝不会伸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