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杭死的时候, 正好是新年之前,又早立过了春,日子还是去年, 春风已经吹过了明年, 这时候前后不接,若强行下葬,就是凶上之凶。
为了等合适的下葬日子,一家子人就得熬着, 等个合适的下葬日子。
连着五日丧事办下来,日日要宴客,夜夜要熬灯,人仰马翻。
齐梅指个熬不住,便挪到了锦棠和陈淮安的屋子里, 这间屋子窄小,暖和, 无论床还是铺盖,皆是家里最舒服的。
正是办丧事,乱的时候, 何妈整日悄没没儿的溜出溜进, 也没人管她。
带着一股子的寒气进门来,她喜滋滋道“罗家老大罗根发终于从口外回来了, 老奴把葛牙妹和孙乾干偷情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番, 他立时火冒三丈。
如今就只差给罗根旺送命了,待送了他的小命儿, 罗根发自会出面,把葛牙妹下大狱,到哪时,罗家酒肆就是咱们的了。”
齐梅瞧着桌上摆着一坛子酒,上面的贴纸上绘了极精美的花纹,书着锦堂香三个大字,使着何妈盏了一盅子给自己,放在唇边嗅了嗅,摇头道“我也没觉得它有多香,怎的黄姑娘非说其味胜似五十年的茅台,茅台是个甚东西我不知道,但这酒,它就真的好吃”
杯盏之中,浅黄色的液体呈着一股浓浆般的淡金色,挂在杯壁上缓缓而流淌,果真有股奇异的浓香。
何妈嗤了一声,道“谁知道呢,大约黄姑娘是个瞎了眼的土财主吧。”
要说罗家酒肆和黄姑娘的缘份,也算得上曲折了。
却原来,罗家与陈家作亲之后,葛牙妹为了表示感谢之情,遂提了两坛子自家五十年的老酒,来送给陈杭。陈杭本身也好酒,但是,为了巴结亲朋,遂将两坛子酒,全部转送给了齐梅的妹妹,齐蜜的丈夫张宝璐。
张宝璐如今在京城,礼部做个六品都事,不过,他正在帮自己运作,也许过一阵子,就得回陕西省,做陕西省的学政,要真做了学政,陈杭俩儿子的举人就有希望了不是
所以,他才将好酒赠予了张宝璐。
张宝璐自己也没喝,转赠给了黄姑娘,黄姑娘一吃之下,大赞此酒味道胜比五十年的茅台,便准备将这酒肆,以及酒肆中酿酒的配方,拘为已有。
这黄汤辣水儿的,何妈呷了一口,辣的直流眼泪,送她银子她都懒得吃的东西。不明白为了得到这么一间酒肆,有人居然会害人性命,她觉得哪个黄姑娘若非脑子坏了,就是眼睛瞎了。
要说世人也是可笑。
罗家酒肆的酒之所以好吃,是因为它用来调酒的基酒,还是罗根旺的爷爷一辈酿出来的基酒,拿五六十年的基酒,由葛牙妹和罗锦棠加以每一年每一时几番蒸煮出来的新酒反复勾调,其味才会绝美。
但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没人知道她们娘俩才是酒的灵魂,反而想从她们手中夺走酒肆。
葛牙妹也不知道,她的生路,死途,以及将来五子登科的富贵,皆从她的酿酒手法而出。
齐梅再呷一口酒,道“罗锦棠咱也不能多留,原本,我是看她长的娇媚,性子又野,娶进来准备把淮安给带坏的,岂知她跟葛牙妹一样,皮囊看着娇俏,却是个明事理的,再叫她驯下去,淮安只怕就不听我的话了。”
随即,她笑了一笑“不过也没事,横竖就这几天,淮安就会彻底厌了她的。”
正房里,瘦到脱了一层子皮的陈嘉雨,依旧在守哪盏油灯。陈杭死后的路,全由他一人指引,刘翠娥和锦棠也开始轮班儿替换,一人守灵,一人便到隔壁去睡觉。
这会儿正是刘翠娥支撑不住,到隔壁睡觉的时间,陈嘉雨守灵,锦棠就在灵前歪着。
连着熬了几天,本该是最难熬的时候,但她舒服着呢。一到夜来,陈淮安就会进来替她,赶着她去睡觉。
到了白日里,有人的时候还且罢了,没人的时候,陈淮安几件上好的翻羊皮衣,便由着她在柴堆里造。
她有一张小巧的瓜子儿脸,一头软浓细密的长发,似乎打小儿就不喜欢梳流海,总喜欢把光洁饱满的额头露在外面。顶额上一捋子头发忽而拐个弯子,生成个极漂亮的美人尖儿,垂着眸子半丢打着打盹儿。
若要俏,一身孝,一身白色麻孝衬着她少女色的双唇。傍晚的夕阳洒照进来,洒在她眉间,陈嘉雨便长长久久的看着。
陈淮安虽好酒,却从不踏足酒肆,他吃酒总是在酒楼之中。便偶尔在家吃酒,也是使唤嘉雨去替他打酒。
是以,虽同在一个县城里,但他从未见过罗锦棠。反而是嘉雨,打小儿为了给哥哥打酒,经常跑酒肆。酒肆里的大姑娘,也不过与他同年,但他一直长的缓慢,她个头儿上就比他高出许多。
那么多年,陈嘉雨一直有个小小的愿望,希望自己能长的像罗锦棠一样高,能有她开朗的性子,能像罗念堂一样,叫她揪揪耳朵,香香额头,团猫儿一样往怀里团上一团。
热活活儿的酒肆,热活活的姐弟俩,是跟他家这冷冷清清,除了读书便是读书,父母都跟木头雕成似的家,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